陸昭抿了抿唇,反複回味着溫行簡等人的話,以前尚不覺公主容貌有多獨特,這會兒耳邊金铎聲宛若漣漪,一圈又一圈地在心中蕩漾,她的丹唇、梨渦、雙眸、絢爛的鐵花、層層疊疊搖曳不停的元宵燈,交錯雜糅在一起,旋轉着在他眼前若隐若現。
恍惚中過了一宿,醒時晨時已過,陸昭起身後去給王氏請安。
在迎春堂的月洞門外,遇到了陪母親用完早飯的陸家三公子陸昀。
“大哥!”
陸三郎激動地跑向陸昭,腰間環佩叮咚作響,陸昭出神地盯着聲響來處,像極那女人襦裙禁步搖蕩之聲。
“大哥昨天和公主嫂嫂出去了呀!”
陸昭回神瞧見陸昀似在盯着他的唇瞧,将臉别到一旁,“你怎麼知道?”
“昨晚兒聽二嫂嫂說的,什麼事情到二嫂嫂那兒,就意味着全陸家都要知道了,”他追着陸昭一直說,“大哥你臉咋還紅了?大哥,我許久不曾見公主嫂嫂了,你待會兒帶我進公主府吧,我想跟公主嫂嫂請安。”
陸昭最讨厭陸昀在他身邊說個不停,忍着怒氣回頭,卻見陸昀笑容滿面。
伸手不打笑臉人,陸昭說:“我向母親請安後,你随我一起去公主府。”
“多謝大哥!”陸三郎歡喜着替陸昭掀簾兒,還沒進屋兒就喚王氏。
“不是去讀書了嗎?怎麼又回來了。”身着绛紫孔雀紋小襖的王氏笑盈盈地瞧過來,她放下手裡的金算盤,掩上賬本兒,起身時瞧見了陸昀身後的陸昭,“我的兒,還以為你今兒不來了。”
“問母親安,”陸昭恭恭敬敬地行禮,“今兒可還頭疼?”
“你日日記挂着我,我這老毛病了,時疼時不疼的,你爹爹托人尋的方子十分有效,我這幾日好多了。”
她擡手喚翡翠上茶,陸三郎輕拂廣袖走向那張紫檀從茶案,“我來給大哥點茶。”
“你這孩子,喝你點的茶可是不容易,娘今兒也是沾了你大哥的光,方才要你制茶,你還托辭逃了。”說着要陸昭快坐。
陸三郎點茶動作行雲流水,回環擊拂,七湯點罷,沫饽如雪,咬盞不散。
王氏接過兒子遞過來的白瓷茶盞,品罷笑說:“你幼時不愛學點茶,一坐在茶案子邊兒就想跑,你爹爹就把你抱在懷裡逼迫你學,如今你有這手藝,可多虧你爹爹當初的堅持。”
“娘莫再提我小時候的事兒,兒子都不記得了。”陸三郎急問陸昭,“大哥覺得這茶如何,上次與公主嫂嫂鬥茶,我不及嫂嫂,大哥覺得我可有進步?”
陸昭點點頭,雖然他不記得她制的茶味兒。
提及公主,王氏深深歎了口氣,“昭哥兒,聽說昨兒公主出了府?公主不得随意出府,這是規矩,平日裡她在家鬧鬧性子也就罷了,外頭人多,這幾日又熱鬧,歹人也多,她那裝扮一看便是非富即貴,你是懂事的,可要好好管教她,不能什麼都由着她來,前不久那流言方平息點兒,昨兒她鬧這一通,恐怕現在街上人人都将你們做談資。”
“兒子記得了。”
“每日送去公主府的補湯,她可按時喝了?”
“她喝着。”
王氏滿意地笑了笑,陸三郎心急去公主府,于是找個由頭催促陸昭回去,恰逢鄧禧在門外禀告,溫大人已經來了。
*
溫行簡隻遠遠望過公主府恢宏的樓宇,近距看細節還是頭一遭。
不禁感歎,當年禦史中丞彈劾官家建造公主府乃大興土木、勞民傷财之舉真是不為過,可如今,溫行簡倒能理解起了官家,那般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兒,做父親的,想為之傾國傾城倒也是人之常情。
念到此,又暗暗瞥了一眼陸昭,想當初反對建造公主府之帶頭者,正是這位驸馬,他寫的劄子雖被官家留中不發,但那文章滿含激情又韻味深厚,在他們文人圈子裡私底下流傳甚廣,他此前敬佩陸昭之敢言,可現在想的全是,陸昭這般的人物,竟私底下會同女人如膠似漆、情意濃濃,若不是親眼所見,那場面可真想不出來。
不覺間,目光又落在了陸昭的兩瓣薄唇上,昨夜彩燈悠悠映梨渦,虹橋金铎輕輕晃,念至此,心頭雨霧彌漫。
“溫大哥,公主嫂嫂邀你來的呀,你們何時見過,昨天晚上嗎?”
陸三郎第一次見溫行簡,但他是個自來熟,跟誰都能聊起來。
“昨晚見過。”
“那虹橋之上,你也在喽?”
“我在。”
“他們說大哥和……”
陸昭斥他,“陸昀,小孩子打聽什麼?”
陸三郎顧頭瞧見大哥面紅耳赤,心中偷笑,他長這麼大從未見過大哥臉紅,也從未見過大哥對公主好,聽說兩人上元夜在虹橋上熱吻,他原是不敢信的,現在看起來要信了。
小内侍引着他們往裡走,“今日公主在水榭設宴,這邊請。”
穿過月洞門,溫行簡驚訝仿若換了天地,豁然開朗處,是一諾大的湖泊,綠水盈盈,簡直像是走入了春天。
芙蓉池四季常春,池周植長青樹,池中種有水芙蓉,冬日仍開花。
池邊美人靠上倚着一姿态婀娜的姑娘在喂金鲫魚,青襖綠裙,妝容淡雅,悠悠琴音飄然而來,定睛瞧見是昨夜那侍從正坐于閣門前彈奏陽春白雪。
内侍上前,在公主耳邊說了什麼,公主坐直了身子,朝這邊看來。
溫行簡方要作揖,陸三郎一聲“公主嫂嫂”在他耳邊脆生生地裂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