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與公主同乘車輿回府的陸昭,問道。
“我想來便來,不想來便不來,還需向你請示嗎?”
這是兩人今天互說的第一句話,福琅開口便噎他。
半晌,陸昭凝視着福琅擠出一句,“不需要。”
“木頭,怪不得你父親不喜歡你。”
陸昭眸裡閃過異樣的光,“你說什麼?”
“沒什麼。”她喃喃說完,别開臉不瞧,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看,城中近來為迎元宵新紮了不少花燈,她心想,今年的元宵夜一定要悄悄出來逛一逛。
到了元宵這日下午,桂嬷嬷回家探親,要第二日才歸,福琅讓秋元給自己梳京中女子常盤的發髻,尋了身普通衣裙換上,天黑之後,趁着夜色動身,眼看就要溜出公主府時,卻被宋懷信給抓了正着。
“我都穿成這樣了,你還能認出我?”她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打算通過死纏爛打,讓懷信放她出去。
宋懷信看着公主發髻上招搖的金絲蝴蝶步搖,每縷流蘇末端綴錯金鈴铎,一步一響,又生氣又想笑,如此這般獨特,怎會認不出來是她。
“上元夜,今夜城裡放煙花,還有好多花燈,聽說全城的人都會在河上放孔明燈,我長這麼大,都沒見過。”
宋懷信嚴肅道:“府内也挂了很多花燈,煙花晚些時候會在後苑放,我讓内侍人在芙蓉湖上放孔明燈給你看。”
“那不一樣嘛!”她垂下眼眸,再擡眸時,已是淚眼盈盈,“好哥哥,允我去吧!”
公主自幼便是這樣指使懷信做違背規矩的事兒的,百試百靈。
“今夜外頭人多,摩肩接踵,你不怕鞋子被擠掉?”
“不怕。”福琅自信回道。
“不怕有壞人?你沒出去過,迷路了怎麼辦?錢袋子被人偷了怎麼辦?有人認出你把你綁了威脅官家怎麼辦?”
“好了好了!”果然是無知者無畏,被懷信一說,她确實有點害怕起來,不過轉念一想,心中竊喜抓到了懷信的軟肋,嘻嘻道,“你跟我一起去吧,若今夜去不成,我一定會再想法子,今兒恰巧被你發現,以後可就不一定了。今夜你和我一起,以後我保證,不偷偷出去!”
懷信内心躊躇,他深知公主的秉性,一旦認準了事誰都改變不了,若今日她看不成花燈,以後不知會幹出什麼,于是答應了,“好。”
福琅一聽,高興了,找出一套滄浪色杭綢鴨絨袍和白狐毛大氅讓懷信去内室換上。
“這是……驸馬的?”
“是新的,他沒穿過,你們身形差不多,應該合适,給你了,這絨袍是我做的,裡面有的地方針腳有些大,你别嫌棄。”
“不嫌。”他唇角帶笑,接過了衣裳走向内室,福琅膠着在那。
隔着層紗簾,挺拔的腰脊,颀長的身形,她恍惚間将他錯認成了陸昭,方才的竊喜一掃而光,若今日是她拿自己的安危去威脅陸昭,她還能得逞嗎?又回想起陸昭嫌棄她做的衣裳,從未穿過,正因如此,前世她才堅持做,她以為自己練多了,做好了,他便穿了。
*
高牆一堵,隔了世界兩個。
他們從公主府的深院走入大街小巷,各處華燈高懸,錦繡輝光相射,照映着如織的人流。
數萬盞燭火紮成璀璨巨燈,在那蜿蜒着的龍體下,有藝人口吐火蛇表演絕技,擠過虹橋,看到人圈裡有人在打鐵花,一皮膚銅色的健壯男人,掄圓了閃着汗光的膀子,用花棒撞擊出火樹銀花,頗為壯觀,公主一路走來一路興奮,懷信一直在其後緊緊攥着她的染香裙帶,生怕人潮把小小的她給擠沒了。
也難怪公主如此興奮,以前過節,官家會攜着宮眷在觀景樓上賞燈,雖然宮中慶賀新年也極熱鬧,但走入這人流還是頭一遭。
懷信左右望着,随着夜色漸濃,周遭人愈來愈多,他也逐漸膽戰心驚起來,生怕公主出了閃失,“您若喜歡花燈,改明兒讓人多做些挂在院裡,咱們回吧。”
福琅不願,懷信有些無奈,退而求其次,又道:“樊樓近來出了新的招牌菜,可要去嘗嘗?”
見福琅公主猶豫,懷信接着說:“聽人說,登上樊樓最高處,能‘下望禁中’”
下望禁中?福琅來了興緻,這東京城居然能有這樣高的建築,登上可以從下望皇宮?
懷信見公主應了,想盡快帶公主離開熙攘的擁擠人海,但漸漸,他發現,人海裡粉香撲鼻,珠玉碰撞聲亂震,好多同公主差不多年齡的女孩,要麼三五成群,與小姐妹一起遊逛賞燈,要麼兩兩青年男女成雙成對兒,無論是哪一種,他們皆笑意融融,臉色洋溢着滿滿的幸福。
他心頭一酸,擡手為身邊的公主扶正歪倒的蝴蝶流蘇步搖。
公主眨巴着眼睛,撫了撫發髻,擡眼問懷信,“好了嗎?還歪不歪,我的臉有沒有擠花?”
“好了,沒有花,好看着呢。”懷信溫溫笑着,緩下步伐,與福琅公主并肩而走,順着公主的眼神,看到了買糖葫蘆的攤子,看出公主想吃,懷信忙去買,挑了串又紅又大的,跑回來遞給公主。
福琅接過後咬了一大口,嘴中鼓囊囊地說:“好吃,覺着不比宮裡差呢!”
懷信看見她嘴角挂着晶瑩的糖渣,掏出幹淨的巾帕,遞給了公主,公主眨眼問他,“怎麼了?”懷信指了指唇角,福琅舔了舔唇角,甜甜的。
她擦了糖渣子,懷信笑着收回了巾怕,福琅顧頭瞧了一圈,喜滋滋地說,“懷信,我瞧了,這街上的男子沒一個能比得上你的。”
懷信沒說話,垂頭看着公主的頭尖,一直溫溫笑着,以前在宮裡時,公主與他走得很近,成婚後,公主一門心思照顧驸馬,漸漸和他們這些奴才生疏了,可近日公主忽然像變了個人般,他不敢問公主為何變化,隻是暗下決心,公主不需要他時,他便遠,需要他時,他便近。
福琅公主像普通女子那樣,吃着糖葫蘆逛燈市,瓦舍裡的攤鋪種類很多,他卻忽然在一賣首飾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她瞧見一支玉蘭簪,和前世沈邊月戴的那支一樣。
這簪細看做工并不精細,比宮裡司飾局做的差遠了,但那玉在花燈下散着溫和的柔光,看起來質地不錯。
懷信會意,已做好了掏錢袋的準備。
福琅的指尖即将觸碰到玉簪時,卻眼睜睜瞧着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把玉簪拿走了。
她順着那隻漂亮的手看過去,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瞧見那張熟悉的側臉。
陸昭隻顧看那簪子,薄唇勾起溫柔的弧度,笑容如月光般清朗。
福琅蹙眉,心想原來他還會笑,喊了聲:“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