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硯目光看向遠處,緩緩道:“城滅後一個月,我回過洛夕城。”
沈甯握劍的手不禁收緊了。
“你們或許覺得,眼下人間如煉獄,那是你們沒見過當年的‘洛夕’城。”
“我在城外守了十幾日,見無數波官兵和修士來來去去,人稀到人密,再到人稀,最後城門關上,被皇家貼上封條。然而從頭到尾,都沒人想過去埋葬城中那些無辜之人的屍體。”
“他們省吃儉用納稅銀,節衣縮食給‘仙山’貢獻香火,到最後,誰也沒能保護得了他們。甚至連來收屍的都沒有,整個城被世間抛棄,淪為了巨大的墳場。”
“四百年了。新帝更替無數,連各派掌門都換過幾輪,城中無名屍骨早已經化粉湮滅。”
“新帝登記,改年号為萬衍,正逢多地暴雨不歇,水患頻發,聖上一旨皇谕,将洛夕城郭附近因水患流離的災民遷入城内,并改城名為安樂。于是閉了三百年的城門又開,沒人再能想起四百年前的洛夕,和那些早被風化的枯骨。”
“可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還記得啊。”賈硯道:“封城第二日,我從高牆躍下入城,摔折了左腿。我拖着一副殘軀病體尋找我的父母,城内到處彌漫着死人腐爛的惡臭和濁氣,那些人皮膚生蛆,白骨裸露,根本辨不出模樣。”
“我不記得一路上踩碎了多少根手骨、腿骨、趾骨,強忍着腸胃中的翻湧,跌跌撞撞尋到了仁甯街。仁甯街最尾端便是我們一家四口的小屋,我的父母,還有一個妹妹。”
賈硯淡褐色的眸子難得流出一絲懷念:“屋子雖小,但朝向好,冬暖夏涼,不過百餘步便有一處楊柳堤,盛夏裡,我妹妹最愛去提上玩耍,脫鞋褪襪,将雙腳浸入冰涼的河水中,笑嘻嘻地纏着我要我講故事。”
“然而。”賈硯眸中的懷念消失無蹤:“我強撐着意念回去,卻連他們的屍骨都沒瞧見。”
沈甯愣了愣。
那抹詭異的笑容又重新浮現在賈硯嘴角:“我在我家,那個小茅屋前,看見了本該離去的‘仙長’。”
“他們均着一身黑衣,玄紗遮面,看不出門派。但我親眼見他們從我家裡走出,手中還拿着一個黑色的陶罐。”
“待他們離去後,我才敢出來。我進屋中發現有火灼的痕迹,四面牆的牆根都被熏成了灰黑,而我的父母和妹妹,連屍骨都不剩了。”
賈硯喃喃重複着:“他們就連屍骨,都沒給我留下。”
“原本我修煉的初衷,隻為在亂世中更好保護家人。但我根骨欠佳,資質平平,入不了名門的眼,自鑽自研,也摸出了點門道。待小有所成歸家之際,卻什麼都沒有了。”
“但當時我雖心中有疑,卻不敢妄下推斷。因此,當諸門請天下散修協力共查‘鬼種’之時,我立刻報了名。最後也算老天良心未泯,我所在的隊伍最終尋到老巢,見到了你口中說的飼育‘鬼種’的凡人。”
沈甯呼吸一滞。
“我認得他。”賈硯說這話時出奇平靜,并未顯出怒意:“他姓梅,單名一個川。你會說出飼‘鬼種’的是凡人這話,想必梅川的生平多半你也聽說了,但有一處與傳聞中不一。他被知府構陷後遭受無數屈打侮辱,最終心灰意冷背井離鄉,沒過多久便克死他鄉,他的屍骨... ...還是我埋葬的。”
“撇開我與梅川私交不論。石窟中他屍骨被發現時,身上明顯有被人施了釘魂術的痕迹,是故明明死亡多年,屍身卻仍不腐。在場除我一名散修外,還有十多雙金丹末期的眼睛,怎的連區區‘釘魂術’都察覺不出來?”
“‘鬼種’之事若沒結果,玄門不好對皇都和百姓交代,是故才随便找了個替罪羊做了了解。我雖已明白,但卻無法說出真相。當時玄門若想殺我,比捏死螞蟻還輕巧。”
“我佯裝跌倒,撞翻了長明燈,并在火種中悄悄度了靈力。當他們反應過來此火非同尋常之時,已經晚了。‘鬼種’一個也沒留下,而我則趁火順走了那張被他們用來栽贓嫁禍,記載飼育鬼種之法的羊皮紙。”
“也是從那張羊皮紙上,我才明白為何他們選中了死去多年的梅川作替罪羊。隻因梅川也染了‘鬼種’,卻并未鬼化,他們想要找到原因。”
“我本以為地窖中的‘鬼種’不是全部,但之後‘鬼種’就此銷聲匿迹,且史卷亦如是記載。我隻能說養尊處優的生活終究養出了一群蠢貨,竟不留後手。”
“我猜你一定想,為何他們要做此事。往昔玄門為了争奪勢力,此等視人命為草芥的事可沒少幹,隻是‘鬼種’感染範圍沒控制好,擴大到人盡皆知罷了,至于我父母妹妹,還有幾十萬洛夕城民,運氣不趕巧,成了犧牲品。”
“這便是萬頃黃土黎民百姓翹首信仰的‘仙長仙尊’。”
沈甯愠怒:“可萬千百姓又何辜?”
“你問我,那些愚民何辜?”賈硯歪着頭,狀似不解。
“那我問你,何為修士,何為凡人?若無凡人,哪來的修士,若無修士,又哪來的凡人?”賈硯說至後面,語氣明顯激動起來,眼白攀滿血絲。
“若沒有那些愚民捧高,試問玄門怎能高高在上,頤指氣使?!”
“所以——”賈硯話鋒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他們都該死。”
“所有人,都該死。”
他話音将落,強大的靈流漩渦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
喀嚓——
霜牆從下至上,寸寸爬滿蛛絲般的裂痕,随即轟隆一聲巨響,四五座霜牆同時崩塌,空氣中霜霧彌漫,雪星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