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聲音又問:“她拒絕你,斬斷了最後一絲念想,你甘心嗎?”
隔了很久,謝謹言以為那聲音不會再問,也以為自己不會回應的時候,忽然傳來石維敬的聲音:“不甘心的。”
聲音近得仿佛就在耳邊,更确切地說,簡直和藏在自己心裡沒什麼兩樣。謝謹言甚至懷疑那就是來自自己内心的聲音。
“她拒絕了我,可是,我想替她看看臨城大學……”
這的确是石維敬的嗓音,并不會認錯。
神秘的嗓音循循善誘:“所以啊,要讓她們付出代價,罔顧真心,該有報應。”
身體中隐藏的熱流開始躁動,蓬勃出灼熱的情緒,燒得每寸脊骨都在戰栗。謝謹言聽到自己壓住聲音裡的悸動,沙啞開口:“要怎麼做?”
不行!夢中詭谲,這聲音不知來路,怎能輕易相信!更何況世間公義自有論斷,貿然幹涉,隻會令自己萬劫不複!
無聲地呐喊。謝謹言急于擺脫禁锢自己的身軀,然而無果。隻能聽着那聲音又進一步:“毀掉她們,你可以做到。”
石維敬沒有接話,似乎在掂量“毀掉”這個詞的分量,又或者他于心不忍,并不想因為受挫而肆意踐踏他人。
他沒有回答,然而另一個聲音回應了:“好。”嗓音陌生,想來,應當是這副軀體的原主。
斷腿遭棄,怨恨,也情有可原。隻是不該借着夢境詭谲,肆意宣洩。
那聲音靠過來,似乎在耳畔輕語:“那麼,我們來做個交換,隻要一點點代價,就可以讓你得償所願……”
交換?
謝謹言心跳不由得一亂,本能感到背後暗藏危機。
此時石維敬再度開口,嗓音明顯動搖:“什麼代價?”
他竟然受到引誘,想要與不知名的聲音進行交易!如此一來,豈不是置身險境?
謝謹言心頭亂成一團,他既不能出聲,亦不能自主,眼睜睜看到眼前一團虛影,慢慢凝聚。
突然,手心湧動灼燙的氣息,折扇透出眩目華彩,驅散霧氣。謝謹言感到手臂松動,下意識擡腕,就是猛力一揮。
亂夢驚散,素淨的牆面、雪白的簾幕都不見了。他拉住石維敬的衣角,落在一處狹長的山路旁。一邊陡崖險峻,枯藤垂挂,另一側江河浩渺,平靜無波。
謝謹言眉心一跳,他認得這裡,臂挎果籃的老人,手撐黑傘的男人,濃重霧氣,朱漆大門,還有門内撲面而來的烈焰……
他來過這裡。
夢境詭谲多變,為什麼他能落入同一個境地?難道這是某個人經年不變的幻夢嗎?
好在石維敬僅剩的半魂還算聽話,他拉起石維敬,循着記憶,向相反方向走去。既然無法應對那些詭異的影子,遠離總是良策。
前方的霧依舊濃重,他們置身于逃不掉、躲不開的無形藩籬中。
兩人的腳步聲疊在一處,越來越亂,越來越急。隐隐的,似乎有不屬于他們的聲音夾雜其中。
詭異的驚怖攫住了他們,謝謹言拖着石維敬,奪路狂奔。
前方,隐約露出暗紅的色澤,銅環鏽蝕的朱漆大門挺立在前,擋住去路。謝謹言猛地停步回首,數不清的人影自霧氣中漸次顯露,影影綽綽,圍攏過來。
莫大的驚恐襲上腦海,他蓦然意識到:這麼久了,沈自鈞去了哪裡?
沈自鈞落入另一重幻夢。說來奇怪,明明緊跟着對方腳步,他卻能把人跟丢,這是連他自己都料想不到的情況。以至于最開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謝謹言并沒有與他同處一夢。
就算意識到了,他也因為這個夢太好,太美,沉醉其中,不願醒來。
因為他看到了前世,或者說,前幾世。無論哪一世都無所謂,重要的是,他又看到了那個孩子。
那個雙瞳剪水,用軟糯糯的嗓音喚自己“大哥哥”的孩子。
清澈雙眸裡,歡欣踴躍更加鮮明,那雙眼睛正望向自己,滿是期許:“大哥哥,這次教我什麼呀?”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含了幾分笑意:“上次教你的,會背了麼?”
“會呀,我背給你聽。”
稚嫩的語調,一闆一眼背了起來。
孩子搖頭晃腦的時候露出白淨的耳垂,軟糯糯如剔透的玉團,五官雖未長開,輪廓已初露端倪。眼瞳帶水,黑白分明,可以窺見成年後的溫婉清秀。眉形起峰明晰,收勢清淡,前壓後挑,再加上線條利落的下颌,又添了些聰慧冷靜的韻味。
他原來是這般模樣嗎?經曆歲月蹉跎,落在心裡的,也隻剩他清若寒潭的一雙眼睛了。
夢狩不由得摸了摸那孩子的眉毛:“這次不教你背詩了,我們去個好地方。”
孩子捏着他的袖口,蹦蹦跳跳追着。夢狩健步如飛,見那孩子步伐吃力,幹脆将他攔腰抱起,夾在身側,腳下輕點,騰空而起。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穿雲破霧,忽而眼前一亮,已是站在疏闊清淨的庭院間。院中石桌清冷,旁植一株老梅,遒勁枝條橫斜,缤紛落英添了些許風雅。
他折了一條枝丫,揮毫做筆,在桌上鋪開一方白宣,示意:“坐到旁邊來。”
孩子還太小,勉強爬上石凳還夠不到桌面。夢狩幹脆把他摟在膝頭,俯身笑問:“哥哥今天教你寫字。”
“我會寫啊!”孩子揚起小臉,眨巴眨巴眼睛。
夢狩将筆塞給他:“那寫給我看。”
宣紙上的字迹稚嫩歪扭,勉強能認出“言為水,逝無回,慎應諾,行不移”。
孩子覺得不好意思,扭捏道:“我才剛開始學。沒用過這麼軟的……”他生怕被嘲笑,急忙找補了一句,“我爸爸說,我比别人學得都快呢!他的鋼筆字,很多人都誇!”
提起爸爸,他眼裡閃着驕傲的神采。
夢狩忍笑點頭:“嗯,确實,這筆太軟,你還不适應。”
孩子仿佛受到輕視,揚起下颌,不甘示弱:“但是我可以學!”
今日本來就想教他寫字的。夢狩抿唇微笑,卻故意擺出一副嚴肅面孔:“要我教,你得說幾句好聽的。”
孩子撒嬌的本事簡直是娘胎裡帶出來的。話音方落,夢狩的脖子就被牢牢抱住,稚嫩的嗓音湊在耳邊,幾乎呵軟了半個身子。
他聽到孩子軟軟地求着:“大哥哥,你最好啦。你教我寫字,以後,有什麼事,我都聽你的……”
“我最喜歡你了。”
夢狩沒有人身,倘若他有,恐怕整張臉都能燒得發燙。
他輕咳着掙脫,提起筆,懸在紙上,略一遲疑,寫下幾行字迹:“喜歡哪種?”
孩子就着他的臂彎,探望一圈,指向角落裡方正筆挺的字迹。
“竟然是顔體……”夢狩呢喃,随即斂起失落,“就學這個。”
孩童生性爛漫無拘,他以為孩子會喜歡行書或者隸書。沒想到,這孩子竟然選了顔體,雖然端方有節,卻過于規矩,一筆一劃都帶着拘束的意味。
以後,恐怕要吃虧的。
可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從小學着規行矩步,也不是壞事,若是加以引導,也不至于受到委屈。
夢狩欣然提筆。
紙上墨痕交錯,忽然燃燒起熊熊烈焰。枯瘦的梅樹、爛漫的落花,都被火焰吞沒,連同雪團般的稚子,一并消逝在猙獰火舌間。
愕然而後震怒,他豁然亮出夢刀,望着沖天烈焰,嘶聲怒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