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目光沒有移開,反而更加銳利,如同要剖開李沉燕的皮囊,直視其下跳動的心髒。
“為什麼?” 他問,聲音很輕,卻重逾千鈞,“少年意氣?路見不平?還是……覺得欠了我的?”
李沉燕的呼吸猛地一窒。靠在冰冷土牆上的身體瞬間繃緊。左肩的鈍痛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仿佛在提醒着他此刻的虛弱和無力。陳鏽笙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向他試圖用“債”和“承諾”包裹起來的、那團他自己也未曾完全厘清的混沌情緒。
熱血?正義?他李沉燕闖蕩江湖這些年,手中的墨玉劍飲過血,也見過無數不平,那些單純的“意氣”和“不平”,早已被磨砺得所剩無幾。欠?或許有。十年前那場雨中的誤會,破廟裡塞過來的玄機令和那句“讨債”,都像無形的繩索,将他與眼前這個人綁在了一起。但這……似乎又不僅僅是“欠”。
陳鏽笙看着李沉燕眼中瞬間翻湧的狼狽和被戳中心事的茫然,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近乎自嘲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裡沒有譏諷李沉燕,倒像是在嘲諷過去的自己。
“這些……” 他嘶啞的聲音帶着一種穿越時光的疲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舊傷疤裡滲出的血,“我也有過。”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敗的土牆,投向了某個遙遠而模糊的過去。昏黃的燈光落在他清瘦的側臉上,那曾經或許意氣風發的線條,此刻隻剩下被風沙和苦難深刻雕琢的嶙峋。
“二十三歲……劍在手,覺得天下無不可為之事,無不可平之冤。”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如同在叙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古老傳說,“路見不平,拔劍而起,管他對手是誰,身後站着誰……隻信掌中三尺青鋒,胸中一口不平氣。”
他停頓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砂紙摩擦枯骨般的歎息。那歎息輕得幾乎聽不見,卻沉重得讓房間裡的空氣都凝滞了幾分。
“結果呢?”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沉燕,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此刻清晰地映着油燈跳動的火焰,也映着李沉燕蒼白而怔忡的臉。那火焰深處,沒有憤怒,沒有怨毒,隻有一片被徹底焚毀後的、冰冷的灰燼。
“武功盡廢,筋骨寸斷,像條狗一樣在泥裡爬了十年……最後,還要靠一個……” 他的目光在李沉燕左肩的傷口上掃過,語氣沒有絲毫起伏,“……靠一個同樣自身難保的半大小子,用裝乞丐、賣身葬父的把戲……才能苟延殘喘。”
“少年人的熱血,” 陳鏽笙的聲音冷得像冰,“燒得旺,滅得也快。燒到最後,除了把自己和别人都燒成灰……什麼也剩不下。” 他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李沉燕的心口。
房間裡死寂一片。隻有隔壁的鼾聲和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裡顯得格外刺耳。陳鏽笙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刮刀,不僅刮開了李沉燕試圖掩飾的内心,更将他自身那十年煉獄般的苦難,赤裸裸地、帶着血腥味地攤開在這昏黃的燈光下。那不是控訴,而是陳述一個用血和絕望書寫的事實——他那曾經燃燒過的、與李沉燕何其相似的少年熱血,是如何被現實碾碎成齑粉,又如何将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李沉燕靠在冰冷的土牆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陳鏽笙話語裡的寒意凍住了。他看着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眼神死寂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十年後可能被命運碾成同樣塵埃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恐懼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淹沒。是啊,為什麼?為了一個萍水相逢(雖然糾葛十年)的廢人?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讨債”承諾?搭上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值得嗎?
陳鏽笙不再看他。他緩緩低下頭,從懷中取出那塊一直被他摩挲的、沾着血污的粗布,開始極其緩慢、極其專注地擦拭着那截反綁在小臂内側的鏽刃斷劍。冰冷的金屬與粗糙的布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昏黃的燈光下,那截斷劍的邊緣豁口閃爍着幽暗的光澤,如同毒蛇的獠牙。他的動作一絲不苟,仿佛擦拭的不是一件殺人的兇器,而是自己殘存的生命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依靠。
“你的路……還長。” 陳鏽笙的聲音在擦拭聲中響起,嘶啞而低沉,打破了死寂,卻比沉默更沉重,“帶着那塊牌子……走。找個地方,解毒,活下去。” 他沒有說“忘掉這一切”,那太虛僞。他隻是給出了一個冰冷的、基于現實的“最優解”。
“把我……留在這裡。” 他最後補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雜物。擦拭斷劍的動作沒有停頓一下。
留在這裡?留在這赤焰城?留在這片混亂、肮髒、弱肉強食的魔域邊緣?一個武功盡廢、渾身是傷的廢人?結局不言而喻。
李沉燕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着陳鏽笙低垂的頭顱,看着那枯瘦手指間冰冷的斷劍,看着他那片死寂的、仿佛已經接受并安排好自己最終歸宿的側影。一股混雜着憤怒、悲怆和一種被徹底激起的、近乎叛逆的倔強,猛地沖垮了心頭的恐懼和動搖!
“債……” 李沉燕的聲音在喉嚨裡滾動,幹澀得如同兩塊鏽鐵摩擦。他掙紮着站直身體,左肩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身體晃了一下,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站穩。他不再回避陳鏽笙的目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之前的茫然和狼狽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取代。
“債……不在你身上。” 他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裡擠出來的血塊,“在我身上!”
他猛地擡手,不是指向陳鏽笙,而是狠狠按在自己左肩那猙獰的傷口上,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瞬間驅散了所有的虛弱和猶豫。
“從破廟裡你塞給我那塊牌子開始!”
“從你吼出那句‘讨債’開始!”
“從我替你擋下那根‘七殺透骨釘’開始!”
“這債……” 李沉燕的聲音因為劇痛和激動而微微發顫,眼神卻銳利如刀,死死釘在陳鏽笙驟然擡起的臉上,“就烙在我骨頭裡了!跟你是不是廢人……沒關系!”
他喘着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肩傷,帶來鑽心的痛楚。汗水混着之前未淨的沙塵,從額角滾落。
“你想死在這裡?想用你的命換我走?” 李沉燕的嘴角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弧度,帶着一種慘烈的嘲弄,“晚了!陳鏽笙!”
“從你十年前在雨裡挑落我圍帽那一刻起……不,從你師父把牌子交給你那一刻起……我們的命……”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就他媽攪在一起了!分不清了!”
“你想當廢人?可以!”
“你想死?行!”
“但這債……” 李沉燕按在傷口上的手猛地用力,指節因劇痛而發白,身體卻挺得筆直,如同一柄甯折不彎的劍,“在讨清之前……我李沉燕,不許你死!”
最後幾個字,如同驚雷,在狹小的房間裡炸響,震得油燈的火焰都劇烈搖晃起來。
陳鏽笙擦拭斷劍的動作,在李沉燕按上肩傷怒吼時,就徹底僵住了。他猛地擡起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沉燕,裡面翻湧着極其複雜的驚濤駭浪,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這石破天驚的宣言狠狠撞碎的、深埋的冰層。
昏黃的燈光下,李沉燕那張年輕、沾滿污垢和汗水、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上,此刻燃燒着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那不是少年人無知無畏的熱血,那是一種被命運反複捶打、被痛苦反複淬煉後,從骨子裡迸發出來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厲與決絕。一種……他陳鏽笙在十年前,或許也曾擁有過、卻被現實徹底碾碎的東西。
時間仿佛凝固了。油燈的火苗在兩人對視的目光中跳躍、拉長、扭曲。
陳鏽笙握着斷劍和粗布的手指,指關節捏得死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盤踞的毒蛇。他臉上的肌肉在昏暗中微微抽搐,嘴唇幾次翕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壓抑、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啞嘶鳴。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了李沉燕那灼人的目光。握着斷劍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冰冷的金屬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他不再擦拭,隻是死死地攥着那截斷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對抗這洶湧情緒狂潮的錨點。
過了許久,久到李沉燕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搖晃和肩頭的劇痛。
一聲極低、極冷,帶着濃重鼻音、仿佛從牙縫裡碾磨出來的話語,才從陳鏽笙低垂的頭顱下飄出:
“……瘋子。”
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複雜的情緒——有被冒犯的愠怒,有無法理解的荒謬,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被強行撕開的震動。
那兩個字,嘶啞破碎,帶着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被強行碾磨出的複雜情緒,在昏黃跳躍的油燈光線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沉悶的回響後,便迅速被房間内粘稠的沉默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