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山谷的藥香與鳥鳴中,被拉扯得緩慢而粘稠。如同深潭底部沉澱的泥沙,一層層淤積着沉重的光陰。
陳鏽笙再次睜開眼,已是七日之後。
這一次,沒有瀕死的狂亂,沒有索命的惡鬼。隻有無邊無際、仿佛要将靈魂都抽幹的疲憊,沉沉地壓着眼皮。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胸腔深處悶鈍的疼痛,像是破敗的風箱每一次拉動,都牽扯着内部早已朽壞的零件。他躺在素淨的床褥裡,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筋骨的皮囊,連轉動眼珠都成了耗盡心力的壯舉。
李沉燕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那微乎其微的變化。他正坐在離床榻幾步遠的木墩上,笨拙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截還算筆直的樹枝,試圖做根簡陋的拐杖。刀鋒停頓,他猛地擡頭,撞進那雙緩緩睜開的眼睛裡。
依舊是灰敗的底色,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但這一次,那渾濁的瞳孔深處,不再是徹底的死寂或狂亂。那裡沉澱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深秋寒潭底部凝固的淤泥,沉重、冰冷,包裹着所有被碾碎的光華和無法言說的痛楚。沒有憤怒,沒有恐懼,甚至連茫然都顯得稀薄,隻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被抽幹了所有情緒的疲憊。那目光掃過李沉燕的臉,沒有停留,沒有波瀾,如同掃過屋角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李沉燕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發疼。他放下手中的刀和樹枝,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最終,他隻是站起身,沉默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度剛好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床邊。
“喝點水。”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帶着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近乎笨拙的溫和。
陳鏽笙的視線極其緩慢地移向那杯清水。幹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嗬嗬聲。他極其艱難地、幾乎是靠意志驅動着那枯瘦得隻剩皮包骨的手臂,顫抖着擡起。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時,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李沉燕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指尖剛觸碰到對方冰冷的手腕,陳鏽笙的手臂猛地一僵!那灰敗瞳孔裡瞬間掠過一絲極其尖銳的警惕,如同受驚的毒蛇豎起了殘破的鱗片。雖然那警惕隻是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憊覆蓋,但李沉燕的手指卻如同被無形的針紮到,猛地縮了回來。
他沉默地将杯子放低,湊到陳鏽笙唇邊。
陳鏽笙沒有再抗拒。他極其緩慢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清水。溫潤的液體滑過幹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慰藉。隻是這簡單的動作,也耗盡了他剛剛積攢的力氣。喝完水,他重新閉上眼,胸膛微弱地起伏,仿佛再次沉入那片無邊無際的疲憊之海。
李沉燕端着空杯,僵立在床邊,看着那張蒼白枯槁、毫無生氣的臉。陽光透過窗棂,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室内,在他高聳的顴骨和深陷的眼窩投下濃重的陰影。一種無力的窒息感攫住了李沉燕。他能感覺到那沉重的“債”字,如同無形的山嶽,橫亘在他們之間,也壓在那具殘破的軀殼之上,沉得讓人喘不過氣。
……
又過了數日。神醫谷的秘藥和金針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一點點修複着那具破敗軀殼表面最猙獰的傷痕。陳鏽笙身上的潰爛開始收口,高燒退去,氣息也平穩了些許,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像風中随時會熄滅的燭火。
這天午後,陽光正好。
山谷裡的風帶着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吹散了連日來屋内沉滞的藥味。盧先生診過脈,難得地點了點頭,對守在旁邊的李沉燕道:“帶他出去透透氣。見見光,沾點地氣,于他心神有益。”
李沉燕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床上閉目養神的陳鏽笙,那張臉在幾日的精心調養下,褪去了幾分瀕死的青灰,卻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床邊,聲音放得極輕:“出去曬曬太陽?”
陳鏽笙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沒有睜開,也沒有回應。仿佛外界的一切聲響,都被那深重的疲憊隔絕在外。
李沉燕不再多問。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避開了對方身上幾處明顯還帶着青紫瘀痕的舊傷,手臂穿過陳鏽笙的腋下和膝彎。入手的分量輕得讓他心驚,仿佛抱起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捧随時會散架的枯骨。
陳鏽笙的身體在他觸碰的瞬間,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那灰敗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東西掙紮着要浮起,但最終還是被更深的麻木和疲憊壓了下去。他任由李沉燕将他抱起,頭無力地歪靠在李沉燕的肩窩,枯瘦的手臂垂落着,随着移動輕微晃動,像兩根失去牽引的枯藤。
李沉燕抱着他,一步步走出那間彌漫着藥味的木屋。屋外的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瞬間刺痛了他的眼睛,也讓他懷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
回廊下,盧先生已命人鋪好了一張厚實的藤編躺椅,上面覆着柔軟的素色棉墊。李沉燕小心翼翼地将陳鏽笙放下,調整好他倚靠的角度,又細心地拉過一張薄毯,蓋在他依舊顯得單薄的腿上。
做完這一切,李沉燕退開兩步,站在回廊的陰影裡,靜靜地望着藤椅上的人。
陽光慷慨地灑落,像一層流動的金箔,溫柔地覆蓋在陳鏽笙身上。他閉着眼,微微仰着頭,似乎想汲取更多陽光的溫度。陽光穿透了他薄薄的眼睑,在眼底留下朦胧的暖紅。那過分蒼白的皮膚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脆弱的透明感,甚至能看清皮下纖細的青色血管。瘦削的側臉線條在光暈中變得柔和,曾經高聳冷硬的顴骨,此刻隻顯出一種曆經劫難的嶙峋。長而密的睫毛在他凹陷的眼窩下投下兩小片安靜的陰影,随着微弱的呼吸,幾不可察地輕顫着。
風拂過回廊,帶來遠處山林的低語,也輕輕撩動了他散落在額前和鬓邊的幾縷碎發。發絲拂過他蒼白幹澀的唇角和瘦削的下颌,帶來細微的癢意。他枯瘦的手指搭在薄毯邊緣,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在陽光裡泛着一種久不見天日的、病态的瑩白。
四周很靜。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山澗隐約的淙淙水聲,以及陳鏽笙那微弱得幾乎融入風聲的呼吸。
李沉燕端着一碗剛剛煎好、散發着苦澀清香的藥汁,站在回廊的陰影裡,望着陽光中那安靜得近乎虛幻的側影。手中的藥碗傳來溫熱的觸感,袅袅熱氣在眼前氤氲,模糊了視線。
恍惚間,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重疊。
陽光不再是此刻溫和的午後暖陽,而是變成了十年前江州城外那片青竹林裡,穿透潇潇雨幕的清冷天光。藤椅上蒼白脆弱的輪廓,被記憶中那個撐着油紙傘、一襲白衣勝雪的身影取代。那身影立在迷蒙的雨簾中,幹淨得不染塵埃,眼神淡漠如深潭古水,不起半分波瀾。雨水順着傘骨邊緣淌下,彙成細小的水簾。他轉過身,傘沿微微擡起,露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目光掃過被雨水淋得狼狽不堪、卻固執地挺直劍尖的少年……
“竟還是個小白臉。”
那輕描淡寫、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倦怠的聲音,仿佛隔着十年的時光長河,清晰地穿透了此刻山谷的甯靜,再次在李沉燕耳邊響起。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縮緊!一股混雜着強烈酸楚、遲來的愧悔和巨大荒謬感的洪流,毫無預兆地沖垮了心防。李沉燕端着藥碗的手指猛地一顫,滾燙的藥汁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帶來一陣灼痛。他卻恍若未覺。
十年。
整整十年!
他追逐着那個雨幕中高高在上的身影,恨着那雙睥睨衆生的眼睛,将那句“小白臉”刻進骨頭裡,化作日夜苦修、生死搏殺的動力。他想象過無數種重逢的畫面,想象着如何用手中的劍,将那令人憎惡的平靜徹底踩碎,逼他收回當年的輕視!
可如今……
眼前陽光下的這個人,蒼白、枯槁、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連呼吸都帶着破敗的嘶聲。那曾經驚鴻照影的劍光,早已湮滅在泥濘的血污裡;那睥睨衆生的淡漠,也碎成了眼底深不見底的灰敗死寂。
他恨了十年,恨的究竟是什麼?是那個真實的陳鏽笙?還是自己年少時被輕易挑落的驕傲所化的心魔幻影?
巨大的沖擊讓李沉燕的呼吸都變得滞澀。他端着藥碗,僵立在陰影裡,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雕像。陽光慷慨地灑滿回廊,卻照不進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内心。他看着藤椅上安靜沐浴着陽光的陳鏽笙,那張蒼白脆弱的側臉,與記憶中那個雨幕裡撐傘的白衣劍客,在眼前不斷交錯、重疊、碎裂……最終隻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和一種被命運狠狠嘲弄的無力感。
“藥……”
一個極其嘶啞、幹澀,如同枯葉摩擦般的聲音,極其微弱地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李沉燕猛地回神,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他循聲望去。
陳鏽笙不知何時已經微微睜開了眼。那雙灰敗的眸子正透過長長的睫毛,靜靜地望着他,或者說,望着他手中那碗藥。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警惕或麻木,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陽光落在他臉上,卻無法在那雙眼睛裡映出半點光亮。
李沉燕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壓下心頭翻湧的巨浪。他端着藥碗,走到藤椅旁,在陳鏽笙身側半蹲下來。藥碗遞到唇邊,苦澀的氣息更加濃郁。
陳鏽笙沒有看他,目光依舊低垂着,落在自己枯瘦得如同雞爪、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上。他極其緩慢地擡起那隻手,動作帶着一種大病初愈的僵硬和無力,微微顫抖着,伸向藥碗。
李沉燕下意識地想扶住他的手。
“自己……來。” 陳鏽笙的聲音依舊嘶啞微弱,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微弱的命令口吻。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屬于曾經天下第一劍客的驕傲殘片,即便在這油盡燈枯之際,也不願完全丢棄。
李沉燕的手頓在半空,随即緩緩收回。
陳鏽笙枯瘦的手指終于觸碰到溫熱的碗壁。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穩住那微微顫抖的手,将碗沿湊到幹裂的唇邊。他小口地、緩慢地啜飲着苦澀的藥汁,眉頭因為那強烈的味道而微微蹙起,但動作卻異常堅持,沒有一絲停頓。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方投下濃密的陰影,也照亮了他額角細密的汗珠。
李沉燕沉默地看着。看着他艱難地吞咽,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指尖,看着他蒼白臉上那隐忍的堅持。那碗藥,仿佛成了他此刻與這具破敗軀殼、與這無邊痛苦抗争的唯一武器。
時間在陽光和藥香中緩慢流淌。
一碗藥,終于見底。
陳鏽笙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握着空碗的手指無力地松開。李沉燕眼疾手快地接住,避免了碗落地的脆響。
陳鏽笙靠在藤椅上,閉着眼,胸膛微微起伏,額頭的汗珠更多了。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他身上,給他蒼白的皮膚鍍上一層虛弱的金色光暈,卻驅不散那份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枯槁和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李沉燕以為他又昏睡過去。
“牌子……” 一個比剛才更加嘶啞、更加微弱的聲音,如同遊絲般從陳鏽笙幹裂的唇縫中擠出。他沒有睜眼,隻是那枯瘦的手指,在薄毯上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李沉燕心頭一凜。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塊冰冷的鐵牌,被他用堅韌的牛筋繩牢牢系在腰側内襯裡,緊貼着肌膚,時刻提醒着他背負的承諾。
“在。” 李沉燕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帶着一種無需置疑的力量,“在我這裡。誰也拿不走。”
陳鏽笙搭在薄毯上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松弛了一絲。他依舊閉着眼,仿佛隻是确認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陽光落在他毫無血色的唇上,那幹裂的紋路如同龜裂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