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憂着你在這山上悶久了,早晚要悶出些病來麼。好容易能出去一趟,你倒挑三嫌四起來了。”林柯原本是想要玩笑玩笑的,然而就在這裡,就在虞子辰面前,他便忽然很不想撐着那副故作輕松的神色了。先是失落,繼而驚怒交加而來,現下雖然平靜些,卻也再無心去收拾滿石案的飯菜酒食了。歎一口氣,往遠處遙遙地一招手,隻聽得窸窸窣窣一陣暗響,那攀滿了林柯整個房屋屋頂的青藤緩慢垂下許多半寸粗細的藤蔓枝條來,翡翠玉顔色的蔓草,瞧着便是生脆的,上頭還零星綴了些嫩青葉片。那藤蔓幾枝收碗幾枝挪案,也耗不得多久的,分明隻是個餐風沐雨的草木,拾掇家務起來竟比人還要勤快。
林柯側過臉來看虞子辰。
大約是因為虞子辰今日終于見了真的神仙罷,他也不曉得自己這是出于什麼心理,一時興起便施了個法術出來。
分明朋友是自己邀來的,虞子辰也是自己動了私心留着的,他此時卻偏偏不願作這些思量,隻細細咂摸着虞子辰的神色變化,“瞧見這麼些,害怕了?”
“這能有什麼好怕的。”
不過使了個仙術一類的事物,招了棵藤蔓過來收拾房屋。雖也隻是半個時辰往前的事兒,然而仔細說來,他也算是個見過神仙見過真龍的人了,難不成還要怕這些小小術法,真不曉得林柯這究竟是在想什麼。
“不過些法術,方才那個湘靈專馭的水,想來你則是個馭木的罷了。”
他也是真不畏懼的,甚至要走近前去,拈起一枝細小而分生的藤蔓兒來,放在指尖揉揉捏捏,“你這藤草也便隻這麼細弱了,要換作那種生得有碗口粗細的,才能夠算吓唬人。”
那草葉被他揉得酥癢,哧兒一下溜開了去,唯恐避他不及。林柯微微有些責怪的意味:“可别鬧它了,那還是個孩子呢。要真換作碗口粗的,遲早給我這房給壓塌下來。”
言下之意便是說,若是真想要招來個壯實些的藤蔓,那他也并非不可,隻是并未如此作為罷了。
說到藤蔓,他忽然便記起先前給追着殺入山中,拿了他血月卻也救了他一命的那個人來。實話講這事兒過去得不久,其過程也是長足的清晰,然而大約因為那是個教他命懸一線的詭異事兒,他總是不大樂意回憶。
他記得那人也是個能馭藤蔓的厲害人物,那時突逢地裂,他是真摔下了山崖,隻靠狠抱着一根那人伸下來的藤蔓才不曾給跌死。他們二人并無深交,想來那人救他也不過是個順手的,他從松樹底下爬出來那時候兩人倒是匆匆打過個照面,驚鴻一瞥,抵不過他虞子辰是個記性好的人。
林柯感覺到虞子辰的眼光投過來,原先不曾在意,誰知那目光卻跟個采蜜累了的蝴蝶歇腳似的,落他身上便不走了——不僅不走,還要一圈一圈地,纏絲似地纏上來。
“在瞧你是不是我見過的一個人。”虞子辰也不遮掩,徑直側過頭來鎖着眉看。
大約是不像的。那人生着極長的發,當日相遇那時候固然行動自如,卻是因為在腦後挽了個左盤右旋極複雜的髻,好容易才将那一頭長發挑高起來。虞子辰與林柯身高相似,平日裡比着瞧着,誰也高不過誰,然而那日從松樹底下鑽出來,虞子辰卻清晰記得,那人可是足比他都高了半個腦袋。
這都隻是些末節,其實虞子辰最初便不覺得林柯與那人會是同一人,畢竟一動一靜皆由心生,舉止神态很難瞞得過人。他猝然跌落之時,其實仰頭朝上望過一眼,隻一眼呢,還是隔着那人臉上多花紋的銀面具,他卻渾身一顫一冷,因着那人眼裡投出來的,壓根兒就不是用來看活物的眼神。這是要死人的時候了,他看你卻像在看沙灘上的一粒砂礫,或者途徑此處不幸落難的一隻蟲蟻,帶些好奇帶些悲憫,卻偏偏無有常人人應有的那些恻隐或者恐憂。
不是林柯這麼個和柔性子的人所能表露出的神情。
林柯一直看着這人神情變換呢,“如何,像也不像?”
“不像。”虞子辰誠懇一搖頭,再添了句,“全然不像。”
想來那日隻是碰巧遇上的罷,既然血月刀也已被他放下,還要分心記挂那人作甚。
林柯也不曾追問他先前想的是什麼人,這性子來得教虞子辰舒服。隻催他去收拾些簡單衣衫,說是趁着時辰,今兒傍晚便要趕着出門。
虞子辰是不如何急忙的,他們兩個大男人,又是正當盛年,最能扛凍的時候,春日的天氣裡邊兩件薄衫便充足。虞子辰轉進房中,将床欄上邊垂搭的幾件扯将下來,團巴團巴裹進布囊裡邊,習慣性地便要尋血月刀來卷進布囊底下去。誰知案上掃過去,一色兒的隻是筆墨醫書,那刀自然是四下尋不着的,心底下一猝然,才省得這是在林柯屋子裡,他那血月刀早不知漂哪個天涯海角去了,一時也不曉得是該輕松還是要失落。
身後林柯跟過來了,像是背着個沉重事物,并且不大适應的模樣,因為這人靠近他的時候,分分明明地傳來“咚”一聲清亮的木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