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柯瞧着似乎也給這妖風驚了一驚，一個反手先摁住衣袂飛揚将要給刮走的虞子辰。因着這家夥先前便在桌椅上邊攤躺得叫一個落拓，此時再給林柯一推，重心不穩，骨碌骨碌竟将兩人都帶着倒在雪地裡邊，滾作一團。

大雪地裡邊，四下茫然，五體朝天。

常人都該給滾得昏了頭腦了，林柯卻不然，怔愣一下，便阖了雙目，緩了呼吸。右手捏一個法訣，念叨幾句誰也聽不明白的詞句，再要睜開眼時，那幽深瞳子裡邊，因着先前虞子辰所言之事而浮起的些微亮光，便徹底熄滅下去了，又變作兩潭安靜黑水。

就像是夜裡海面上的浮螢，原先還在飄悠飛着，照出來藍幽幽的一片潋滟水光，隻是這海卻好不領情，一個白浪翻過來，任你這螢火再如何輕靈驚羞，那不也是盡數覆滅在海底，不見天日了麼？

說來也奇怪，那陣怪風來得迅猛，走得卻也悄無聲息。若非要說，那它便是在林柯終于睜眼的那個時候平息下來的，空留得穹頂皓月清明，若非那飄散斑駁了四周雪地的紅楓葉片，這還真要叫人疑心自個兒方才是否小小地犯了個眼疾。

林柯面上卻是現出些不滿的模樣來。一刻鐘，較之平日裡算是緩慢許多了，并且現在他覺着乏力，欲要立起身來，兩條腿卻仿佛是棉花做的，眼前有些迷蒙霧氣，連睜眼也顯得困難。

難不成是因着飲了酒的緣故？林柯慢慢地忖，這倒不應當，他平日裡也不是那般滴酒不沾的，逢上過節，豪飲三壇五壇的不在話下，換到來今日的境況之下，怎麼說都像是理由欠缺了些。

他便這般迷糊地想着事，神思漸漸沉重，忽然覺出有好大一團冰雪貼上了臉面，唬了一驚，奮力地睜眼來瞧，才隐約發覺自個這是同那虞子辰一道，擠擠挨挨地歪倒在雪地裡邊去了。

那虞子辰頸下枕了個陶酒壇子，面上糊了好幾團楓樹枝上跌落的雪，眼角輕紅給冰風一凍便變作蒼白，再瞧不出原先傷心痕迹。手腳朝着四周張得恣意，瞧着不像是個漂泊來的離人，倒像是這家裡邊的山大王。

瞧着倒是潇灑了，隻是若要真這麼任着他在雪地裡躺上一宿，怕不是要凍出些病來。

林柯借着楓樹軀幹立起身來，他便是醉了，手上氣力也不小，足以将地上這醉貓扛上肩去，再弄回去自己房裡頭，撲喇一下丢在榻上。虞子辰瞧來真是睡得沉了，林柯那一扔并無太多收力，他整個兒随着一床榻的被褥上下颠了颠，竟也沒給颠醒過來。

早知會麻煩至此，便教這家夥都将話憋心裡憋死好了，他林柯是做甚麼閑的，竟要想不開去邀這人來飲酒？

虞子辰也算是在初隅村衆人前正式露過面了。

初隅村裡邊的人麼，大緻便分作兩塊兒，一塊對他這外來者甚是排斥，另一塊則覺得這個脾氣溫和的青年人尚可接受。隻是他先前打了那麼場架，還将人給治得服服帖帖的，一看便知道有幾分真本事。故此雖也有人瞧他不慣，卻也隻有暗地裡講幾句壞話的份兒，誰敢鬧到明面上去，倒是得了場少見的平靜。

“子辰哥!”林晞一身大紅繡團花的彩衣，蝴蝶兒似地撲過來，虞子辰躲避不及，給女孩當胸撞了個正着。林姑娘大約是着急，運了些許輕功，腳步裡都帶着風，虞子辰将人接下到身前，後退兩步卸了力，才堪堪穩住腳後跟兒。

“什麼事兒哪，弄得這麼興奮的？是哪家又挂什麼彩燈了？比我給你做的走馬燈還要有趣？”

“不是，不是！彩燈能有什麼看頭哇！”

虞子辰搖搖頭，這姑娘兩日前可不是這般講的。

臨近年節，家家都在清屋修瓦。他那時正幫着返修一家的房屋，仗着氣力大，别人要三人扶的房梁，他卻隻要自己一人來幫忙。那時他兩手裡正頂着半邊房梁呢，忽然便聽得林晞在外頭一聲尖叫，霎時唬得他腦子裡邊空了大半，手上一抖，險些沒叫那沉重木頭墜砸下來。好容易架了屋梁，他擔憂林晞出了意外，拼了命地跑過去，誰知是這姑娘見到一戶人家外邊挂了個五彩的燈籠，好看得打緊，于是驚呼一聲，要邀他過來一同觀賞。

想來林晞也是憶起了這尴尬事兒，一擺手：“我這是有正經事兒要同你講呢，仲勉哥方才傳了木鶴過來，說哥已經回村裡來了！”

一身白衣，一匹白馬，身後是千山懸冰、萬徑無人，分明該是種霜雪秀梅般的神仙風姿，隻是走向的是座紅布裝扮得喜慶的山間村落，身後跟的是好長一串小孩兒，穿着紅色新衣，吵吵嚷嚷，都急着要同他打聽山外的小玩意兒、小零嘴兒。

虞子辰算是弄得清楚了，初隅農食雖能自給，卻也并非全然與世隔絕，于是林柯每月月中月末時候便要出一次初隅山，到外邊采買些油鹽農具之類。隻是上回出山時候，方一歸來便撞上了個倒地的虞子辰，不及久待便奔山上去了，自然比不得現下裡這般悠閑。

眼下裡小孩兒一股地攏上來，左右後三面嚴實裹住，僅在前邊給白馬留了細細一條過道。靠得過近了，林柯連下馬都尋不着個合适地處，隻得驅着白馬一步一點往前踱。四周一望，眼見遠處林晞已抛下臉皮，一面喊“哥”，一面飛奔而來，撥拉幾下便越過人叢，兩手一張，狠命攬住了那馬背上一瞧便是鼓鼓囊囊的布包袱。

敢情您一路牽挂惦記念叨着的親哥，原來便是這位大爺哪？

林柯兩眼一觑，遠處竟還有個抱了雙臂看向此處的虞子辰，面上帶了些笑顔色，分明便是在瞧他的熱鬧！

見林柯看向他，虞子辰也在遠處立得心安理得。還要向他攤一攤雙手，你這妹子我是真真管不得了，教當哥的自求多福去罷。

林柯一趟下山，算是帶回來不少稀奇事物。例行的白鹽花布不提，因着是年節，還帶回來好些新買的桃符，兼着煙花鞭炮之類。虞子辰瞧着這人在包袱裡邊翻翻找找，竟還能從裡邊尋出幾個糖人來，都是老虎蝴蝶一類的簡單造型，路上難免碰碎些邊角，他仍騎在馬背上，小孩子人矮手也短，夠不着那短短的木棍，他便隻得俯了身來，仔細幫着遞将下去。孩子們卻也不嫌棄的，一哄而上，分而食之，皆以手上能搶來一支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