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這般發着呆,忽地肩上便被人拍了拍。林守驚得整個兒彈起,及至看清了那人的臉,面色卻并未緩下來幾分,“是……是子行哥啊,吓死我了……”
林子行拍拍他的腦袋,“要叫仲勉哥哥。”随後怔了怔,望天半晌,自己也笑了:“你還是叫我子行哥吧,反正同你說多少次你都改不過來,我也都聽得習慣了。”他前年已及弱冠,少年将長發規規整整一束,加一件束發巾子,便很有了些長輩的味道。林守略懼,縮了縮腦袋,卻聽得林子行道:“小晞呢,方才還在此處的,怎麼一下的又不見影了?”
林守“啊”的一聲,正要給林晞通風報信,向四周望望,卻隻留冷香暗留,落梅風動,幾隻雀兒逐着落日飛過,哪還找得着他晞姐姐的影?
林晞穿過後門,方才出得因流堂,便聽得一陣撲翅聲。回頭一望去,見到一隻巴掌大的木鳥,掠過宗祠檐角上怒目的獸首,倏地往山巅上去了。姑娘像是見到了甚麼可怖事物,一個戰抖裡回過神來,即時便向初隅山上飛奔,旋風一樣地掠過山下稻田打谷場,将路邊沒來得及避讓的公雞禍害得咯咯亂飛。道旁的行人望着這風風火火的林姑娘,心裡頭隻有歎氣。他們這宗女從來便沒有個女兒樣,還有三年便及笄了,也不曉得将來什麼樣的人才能收了這妖孽。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林晞自然無法知道,她隻顧在山道上飛蹿,不時地擡起頭來往天上瞧,心裡一疊道着“要死”。
換誰來都好,就是那夫子親自踱來後花園抓人問罪了她也不懼,但為何偏偏要是林子行?他這木鶴較着先前那幾隻,仿佛又飛得快了不少,她已是要攔不下了!
往山巅上去,是一片極寬廣的松林,松枝虬曲,她卻一口氣不敢歇下,火蝴蝶一樣穿過落盡了葉的林叢。如此疾行,平素裡要走半個時辰的山道,一盞茶的功夫也就到頭了,林姑娘卻仍是緊緊繃着張臉,不曉得的還要以為這是要黑雲壓城城欲摧了。
初隅山形峻勢峭,山頂在一年裡頭,有大半是覆着層雪的,雖是寒涼過甚,那風景卻也是一方獨好。此時雪後方霁,流霰積壓上嶙峋的山脊,周遭是茫茫而清淨的白,阒然無聲。而在石嶺近峰稍夷之所,卻兀立了一間小院,三座瓦屋。青磚黑瓦院牆,臨崖一面開了扇小竹扉。牆内屋上纏了藤蘿,葳葳蕤蕤一派生青;房前幾道木樁,劃出一塊不大的園圃,圃中花木蓊郁,其中過半數竟是常人無緣得見的。鮮嫩木葉依于雪畔,極柔極妍。隻是林晞每日出門歸來皆是見着它們,對此景早已麻木,繞過花圃便要往左方青藤最繁的瓦屋行去。然而尚未行至門前,卻已被一隻毛團迎面撲到身上。
“啊呀?這又是怎麼了?”林晞将毛團爪子從自己肩上扯下,輕呵一口氣。那毛團卻又不依不饒地往上攀,随即便張牙舞爪地被林晞揪着後頸皮拎起來。
那竟是一隻通體純青的小物,大小如狸牲,似貂非貂,似狐非狐,圓頭尖耳,細爪長身,若論外形,是甚讨人喜愛的,卻又不能分辨出究竟是個什麼種。鑒着它同貂類有個八分相像,那便姑妄稱之為貂罷。林晞湊近青貂嗅了嗅,覺出一陣不曾識得的清苦藥香,又瞥見那小物涎皮涎臉的情态,即時了然,屈指一彈它的腦門兒,“你活該叫哥關外頭。說,這次又偷吃了什麼?地岐?金枝葵?哎呀,可别是那個什麼西子妝,讓哥知道了要抽死你的,嗯?”
青貂“吱吱”叫着,努力扭動軀體,卻不敵暴力的林姑娘,掙紮半晌,終于四爪抻直成為軟軟一條毛毯子,一動不動了。
林晞正要歎一口氣,學着那些老人家作虛弄玄地道上那麼幾句話,忽地就聽到“吱呀”一聲響,瓦屋木門晃悠悠打開,有人走出來,側身倚在門扇上,“昨夜裡風急雪大,這小精怪今兒一早便在外面遊蕩,大約是畏寒,竟齧了我那回火芝。”
林晞“啊”地一聲,扔下小貂,雪塵一陣彌漫,“回火芝是哥帶回來煉溫藥救人用的,那是你能随便亂啃的麼!也不曉得要......”
她下來的吵吵卻讓人給止住了,一隻手指豎立于她的面前,輕緩地左右一擺。那人眼尾柔和下來,竟同林晞有七分相像,隻是眉目要更細長而深湛些,顯出了年月雕刻的痕迹。他移開手指,輕輕拍了拍林晞腦袋:”不妨事,那芝啃了便啃了,我記着來日裡再同張母②索些便好,嗯?隻這點兒東西,你哥我倒也還能應付。你便莫要挂心那些閑雜事物了,冬日裡天寒,還是生火做飯要緊。”
林晞迷迷糊糊應了聲好,自道自己的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哥,麻煩事兒一概不讓她挂心。待過了半晌方才回過味來:“生火?哥,你方才說的是尚未生火?那......我們的晚飯呢?”她隐約記得,上山一路,大小村居民房内均是飄悠着袅袅炊煙,飯香菜香一路上是将她熏得叫那一個饑腸辘辘的。
她哥外頭瞧着是個端雅的君子,在言行上邊果然也是光明磊落:“山頂比不得山下。你今兒早上給我留的火種給那小貂撲得熄了。這樣的大雪天裡頭,叫我怎的生火?”
林晞“嗷”一嗓子,生動表現出滿心不滿來,卻因着饑餓感的催促,隻得不情不願地走去東廚,敷衍性地一揮手。幾乎隻是瞬間的事,暖紅的火焰便映透在窗紙上,蒼白的紙幕上一片流丹輝煌。
林柯落後一步,也慢悠悠地也踱至屋内,忽視一旁的妹妹以及她臉上的表情,徑直行至竈台邊上,尋了一張矮凳坐下來。他的身畔便是柴火,不時噼啪地響幾聲,極是活潑地在爐膛中跳躍,冰天雪地之間,仿佛所有事物都失色而靜默了,而唯一的生機卻隻沁在那樣鮮活的光亮裡。
白日裡斟進鍋裡的水不出意料,已然成了塊堅硬的冰,瞧着也得要些時間來漸漸化開,他便坐在那處,不言不語,一動不動,目光像是瞧着火焰,又像是落在了火焰後邊一些無名之處,是種并不着急的模樣。許久以後站起身來,掐着水沸的時辰,很是娴熟地将備好的菜蔬下鍋。不過一刻來鐘,林晞伸長了脖子趴在木案一角,青貂披肩似的挂在她頸邊。而林柯端着案盤,方轉過門欄,便見着自己妹妹這副半死不活等晚飯的模樣,心下一動,想起了什麼似的,随手将一枝什麼事物别到她鬓上。
林晞竟也不自行将它摘下,欲要坐直起身來,卻礙于頸子上墜着一團沉甸甸的活物,隻得指指自己鬓邊,哀怨地望向她哥。
林柯卻毫不領情,以食指指節輕扣木案,“這般看着我也沒用,你是當我什麼都不曉得呢?仲勉的木鶴早就飛到山上告狀來了。我與你講過,要麼少在山下給我惹事,要麼将你的輕功練得比那木鶴更快。”
“其實啊,這也無甚要緊的是吧哥,”林晞眨眨眼,“傅老先生寒疾也将愈了不是?那鄰村的先生明日也當回去了不是?我也還是個小孩子啊,小孩子天性活潑是好個事不是?”
林柯在她頭上敲了一下,“莫以為我不曉得你都在想些什麼。”頓了半晌,稍稍正色:“我明日有些重要事務,日落以前怕是不能得空,夫子出山去的車馬物什便皆交與你來張羅了。你要玩鬧也玩鬧足了,明兒便親自引路送他好生離開吧,如此我們也算是盡了地主之誼。你頭上這花兒不許摘,三日後它會自行脫落,也就當是給你個懲戒。”
還“他”,明明連敬語也不用,明兒還要偷溜,還講得那樣冠冕堂皇地要自己去歡送那脫毛老公雞。林晞忿忿,撓了撓頭,卻觸到一片柔軟。捉下一點來,卻是朵飽滿的豔紅色花。林晞素來見不得人簪花,覺着俗氣,這還要是個紅花。偏着趕明兒便要下山到鎮子上去,她性子活潑,定是要到市集裡邊走走看看的。這花兒卻又不許摘,那莫不是要讓她頂着一整頭的紅花兒去遊街示衆罷?思及此,她面色都黑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