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維持着這樣的沉默,他想不到蔣二會變成那副樣子,也想不到蔣二會先死。他記得蔣二說過他的阿姊,說過家道中落之前的故事,記得蔣二教給他的名字的寫法,也記得蔣二每天都要念叨的,想回家去的那些話。
蔣二是唯一能和他說上話的人,雖然隻是寥寥幾句,他想過自己随時可能會死在自己的命裡,也想過自己一輩子都可能找不到那條河和自己的家,但是他不覺得蔣二會跟他一樣。蔣二已經打了兩三年的仗,力氣和身量都比他要大。他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去做什麼,也會在李河沉默的時候保持同樣的沉默帶着他往隊列的方向一起走。
李河想,還是蔣二提到了玉門,所以他跟着蔣二一路攙扶着往西來,來到了這座城池裡。他實在不該覺得這裡有隐約的安甯,這樣的錯覺隻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守城裡被消磨掉,但是在這之前,蔣二的死就已經劃破粉飾的安甯。他認清楚自己是在守一座不能破的城池,也認清楚在這裡,人命是用來堵住城門的,他們不能讓胡人進來,哪怕這裡的人全都死光了。
他的雙手仍舊處在劇烈的顫抖之中,現在他隻能想起那個被血染透的人,李河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覺得那個人不是蔣二,隻是一個他素不相識的人。但是他不能否認事實,蔣二的确死在這一個白天,雪凝成的冰在逐漸融化,外面的太陽照在城池裡帶來久違的暖意。營帳内的熱氣為他們提供着舒适的溫度,李河搖晃着頭,用手去抹了一把後腰,浸透麻衣的血也在不斷的下滴,他撐着身子去找軍醫包紮好,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營帳。
他不知道他們會把蔣二埋在哪裡,大概會扔到城池外的某個地方去。他也沒有力氣開口去問剛才的人,也沒有人會再上前來打破他的沉默。李河瞧着自己染血的手,那上面還留着蔣二的血,他趴下來,努力不牽扯到背上的刀傷。自己的營帳裡沒有方才那麼嘈雜,大多數人都擠在軍醫那裡。李河攥緊了拳,抵在地上去想蔣二的話。
是啊,如果能有回去的時候,要幫他去看看他的阿姊。李河想,他還沒聽到自己說答應就斷了氣。但是他絲毫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他隻是多少有些惶然。幾日前他們才說過話,蔣二在城牆上教他寫河字,下雪的時候蔣二也在說着瑞雪兆豐年,融在熱鬧的人群裡。轉眼卻躺倒在地上,渾身冒着血,李河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來。
他抹了一把臉,背上的草藥浸到傷口裡引發陣陣的劇痛,他閉上眼睛,迎接這一天的疲累。他覺得自己是睡不着的,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蔣二來,想起蔣二的囑托。李河撐着地,掌心被沙礫磨出血,他點了點頭,不知道蔣二現在能不能看到。
他答應蔣二的囑托,如果有朝一日能夠走上回家的路,他會幫蔣二去看看他的阿姊。他不太清楚蔣二的家在哪裡,他總會走遍整個隴西乃至北地,去找蔣二口中待他極好的阿姊,去完成蔣二一直以來的心願。
他又想到命的安排,卻總是過分恍惚着,他有些不願承認這樣的安排。如果可以有選擇的話,他希望躺在地下的是自己,他會主動閉上眼睛,不會囑托旁人任何心願。他死去的話,總能見到阿娘她們,或許還有老伯和幺兒,死後去到地府,也會有一條魂魄所渡的冥河,他也依舊能聽到河水不停流動的聲音。
但他依舊活着,在雪還沒有融化完的冬天裡躺下來。他感到過分的疲累來,又不得不帶着幾分小心。他原來很少去計較自己的生死,這本來就是無所謂的,活下來就要接受這樣那樣的痛苦和恐懼,變成躺在荒地的死人就不用再看到整夜的月圓而凄然,也不必在夜晚夢到陷困的戰場,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而如今呢,李河想,他實在又不能辜負蔣二最後留下的話,去幫他看看阿姊,他兩三年離家未曾再見的阿姊。那需要走很遠的路,也需要一直活下來。他開始希望這場仗能很快很快地結束,他等不及要完成這個心願來。從此以後,這樣的念頭會在前面牽拉着他,趕着他不得不往前走,也不得不抱有希望來。
他不能死在這裡,不能死在守城的時候,他要活着,活着走上回家的路,連帶這份囑托一直走下去。李河想了想,好像是在硬逼自己活着一般,蔣二最後真是留給了他一個難題,一個需要他改變一直以來的念頭的難題。
他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陷入黑暗中,準備睡過去。他太希望自己不要再做夢了,他實在怕了再夢到故人來,夢到恐懼的具象和一望無垠的滿是死人的荒地。他決定接受這份囑托,并且開始改變他的念頭,不得不在守城的時候貪生怕死,他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