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源頭的曲調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李河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營帳内的火已經自然熄滅了。他起身活動過那側因為長時間保持不動而僵硬發麻的身體,肩膀上的傷口内裡似乎已經開始有了癢意,那便離徹底愈合不算太遠了。他這麼想着,從營帳内出去準備找個亮一些的地方重新為自己換藥。
吹了一夜的風終于停歇了,那彎月剛走到山頭的位置,曦光從另邊雲層裡漏出來。他走過值夜的兵士,待在一旁的枯樹下為自己搗碎草藥。麻布包進的草藥幹卷了枯邊,剩下的草藥卻是不夠用了。李河想了想,用麻布包緊草藥重新塞回自己懷裡,準備改成兩日一換。省着些備用,他想起跟老伯和幺兒一起曬藥草的日子,就算留作紀念之物,他還是想多留幾日。
他穿好甲胄,将系繩綁得更緊一圈固定住帶傷的臂膀。營帳内的人陸陸續續醒了過來,往東走的時日裡今早是第一次沒有聽到雞鳴聲,他們今日要再往東去,如果沒有再遇到胡人的話就可以掉頭去玉門了。李河算着時日,四五日之後,他仔細想了想,好像也并不知道去玉門的必經之路會不會走過老伯那個村子。也不知道入了冬,老伯和幺兒的身體是否康健。
他喝完了今早的菜水,跟着隊列和蔣二互相攙着一起行路。四周的荒野依舊是寂靜的,鳥叫都少了許多,路旁也很少看到躺在地上的死人。隻剩下彎折的枯草擋了他們行路的腳步,刀劍被用來先砍了直沒過腰的荒草。
他們就這樣走過了和昨日分外相似的一天,那份安甯的餘韻也散了個幹淨。他們對勝仗的渴望也慢慢平息下去,依舊在夜間紮起營帳,從明日起他們就要往玉門去。柴草燃着火,往玉門走,大概可能會路過他們來的地方,也或許隻是錯身而過。他們開始有些躊躇,不知道家中剩下的糧食夠不夠過冬,妻兒會不會受到欺負,也躊躇自己開春之時能不能歸鄉。
這有些難說準了,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又好像安慰自己一般,說隻管往城裡去,這一路上都沒有胡人,走到玉門關不過是幾日的行路,剛好夠休養生息。李河看向地面,沙礫混着碎石鋪在上面,他伸手抹了把地上的土。
安甯的感覺轉瞬即逝一般,他也同他們一樣,不過沉默算是一直以來的常态,所以他并不覺得難以忍受。今天肩膀上的傷應該會愈合得更好一些,他擡起另一隻手解下臂甲。他們開始說些零碎的事情,有開始打賭今年的第一場雪什麼時候下,明年會不會有好收成。李河離這些事情有些遠,他躺下來,耳邊似乎能一直聽到河水流淌的汩汩聲,他知道,一定會有魚在那裡面。
這樣的晚上通常是難眠的,但會有紛雜的夢。李河的夢裡隻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沙坑,他在坑底爬也爬不出去,隻是一直往上爬着。累了就會重新來過,他隐約間能意識到這樣的沙坑是什麼,隻是困在夢境裡如此重複着,重複到再一次的天亮。
就這樣,重複過兩日,他們回到原先的地方,就在他們打赢勝仗不遠的地方。那些裸露在外的屍身逐漸化成了嶙峋的白骨,鳥獸得以飽食依舊不舍地在周圍徘徊,而後被他們驅趕開來。營帳不得不支在山坡較為平坦的地方,李河走了進去。蔣二的腿傷是完全好了的,他們正聚在一起生火。最近的風刮得越來越猛烈,厚重的雲層一直遮蓋着太陽,今夜好像也并沒有什麼不同之處。
李河喝完了菜水,依舊躺在他熟悉的營帳的角落處,蔣二也湊過來,壓低聲音再次感謝過他的草藥,“多虧了小兄弟的草藥老哥才能好這麼快,小兄弟的肩傷怎麼樣了,後來有沒有找軍醫去瞧過?”李河搖了搖頭,“也算好多了,蔣兄不必客氣。”
“謝還是要謝的,等咱們走到玉門去,就有時間教小兄弟學寫字了。到時候别忘記提醒我啊。”李河倒像是被提醒過來,還有認字的事情,這段時間他竟然會忘記去想念河,隻是重複在那個沙坑裡的一切。他想大概是最近趕路太過勞累了,他開始希望今夜能睡一個好覺,這邊的枯枝更多一些,火苗燒得正旺。他解了甲胄躺下來,躺在溫暖的營帳裡閉上眼。
李河依舊夢到了那個沙坑,那個好像越來越大的沙坑。他今天在夢裡好像過于疲累了,于是在坑底休息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打算再往上爬。他不知道這個沙坑從何而來,待在裡面唯一的念頭就是往上爬,直到爬出去,或許這樣他就不會一直陷在這個夢裡了。
直到刀劍穿透營帳,喊聲吵醒了他們。火苗在踩踏間燒上了帷帳,蔣二推醒了李河,他才從那個隻有沙坑的夢裡清醒過來,手握上了劍柄系緊自己的甲胄從濃黑的煙裡跑出去。營帳被熊熊的火苗燒幹淨了,遲來的号角聲才吹響了一次,也斷斷續續的,隻剩下刀劍穿透血肉的聲音和胡人激烈大概像是謾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