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光溫暖得叫人想要落淚。
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淡金色的光暈。尤其是對于常年深陷黑暗不見光明的人來說,這般閑适地漫步于喧鬧人群中,幾乎新奇到叫人眼花缭亂的地步。
“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忽而浪花般湧動,仿佛裹挾着一顆小石子般輕易拍得他暈頭轉向。
“公子小心!”
眼角餘光有模糊身影一閃而過,面具之下的少年瞪大眼睛。
“在人群中行走,怎可逆流而上?”
忽然出現的窈窕身影手執折扇,扇尖牢牢抵住他後心,輕易支撐了他整個人的重量。
被抵住的瞬間下意識瑟縮,少年回眸看去——
輕紗帷帽遮擋面容,隻露出燦金色的衣角。掩于輕紗之下影影綽綽的身形卻帶着莫名的熟悉。
不待他做出反應,恍惚有短促的笑聲落在耳畔,抵在他後心的扇尖微微用力一推。
面具少年順着她的力道站穩。
“你……”他遲疑開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收回的折扇在纖長指尖輕轉,若飛花,忽而綻放。
“我們有緣再會。”
她隻丢下一句灑脫的告别,沒有分毫停留,轉身,眨眼間沒入人群。
遊魚入海,遍尋不得。
“桑落!”
“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肩頭一重,與他身量相當的編發少年緊緊勾住他肩頸,大半個身體的重量毫不猶豫壓上來,鐐铐般沉重。
連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都是冰冷的,眼底暗藏着試探懷疑,時刻想要透過面具縫隙看穿他所有僞裝。
“說好的,隻能出來一刻鐘,還不回去?大夥兒都在準備任務呢!你剛才是遇到誰了?”
任務,又是任務,無休無止的任務。
名叫桑落的面具少年微微垂頭,“沒有誰。”
他轉身向來時的路走去,步履匆匆,說不清在逃離什麼。
逃離黑暗?他生于泥濘,再如何掙紮也逃脫不得,隻能越陷越深。
逃離光明?
他渴盼了那麼久,苦苦支撐了那麼久,怎麼甘心放手。
若世間真的有光明,他所求不多。
唯願母親安康。
再願今生有緣。
……
“緣分呐。”
倚窗少女輕輕放下珠簾,随手把玩折扇。
跪坐在她身邊,春和小心收好帷帽。
“陛下說的是與白氏偶遇緣分?”
元昭回眸一笑,折扇輕揮。
偶遇?
世間哪有這麼多的偶遇。
那分明是她處心積慮,算好了每一步。
春狩宴上擒猛虎,殺使臣,賞女罰男。
一連串的打擊,足夠讓本就心生惶恐的舊世家再生怨怼。
有怨生憂,不平生懼,憂懼可怖。
他們不可能繼續放任她這個新帝繼續嚣張下去,打壓侵占舊世家所剩無幾的生存領地。
所以面對舊格爾齊草原找上門來的合作陰謀,他們一定會答應。
借刀殺人,可以說是世家最拿手的把戲。
可誰能說得清楚,這刀,究竟握在誰的手裡?
她叫系統幫忙,通過天眼密切關注使團行動,果不其然,這群人回到驿館不久就開始行動,暗中接觸了好幾位舊世家成員。
她又順藤摸瓜,跟着世家成員行蹤挖出了他們的暗棋。
果然不負她的期望,最先幹涉皇城守備想要助草原刺客一臂之力的,就是嚴氏。
他們做得很幹淨,十餘年前的舊情,除了嚴白本人,誰能知道?
避開所有人的耳目悄無聲息出現在偏巷小院,就算東窗事發,查到白氏,線索也隻能斷在他身上,沒有人會把高高在上的國公府與小小的禁軍守衛扯在一起。
更何況到那時,無論成敗,自有草原使團和舊格爾齊擋在前頭。
至于他們這些藏在陰影之下的小動作,無傷大雅,了無痕迹。
刺殺事成,舊世家必然再受倚重;就算失敗,也絕不會牽連到站在幹岸上的他們。
一石二鳥,螳螂捕蟬。
若非他們要刺殺的就是她這位新帝本人,元昭簡直想為他們拍案叫好。
可人呐,最不能幹的就是虧心事。
都說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究竟長沒長眼睛,她不知道。
這群人舉頭三尺,卻當真是有她這個手握系統開挂的黃雀,睜眼靜靜看着他們自投羅網。
緣分呐,奇妙的緣分。
她感歎的,分明是一見留恩,再見還命的緣分。
至于緣分理清的那日,面具下的那顆心究竟是怦然還是枯萎……
這又與她何幹呢?
若要怪罪,便讓心碎的人兒去怪罪月亮吧。
自是銀輪有缺,世事無常。
銀輝不如金芒溫暖,卻别有一番風姿。
月光灑在窗前,恍如靜海泛波。
素衣少女憑欄焚香,煙萦霧繞,雲絲渺渺,一眼望去,仿佛誤闖月宮仙境。
如畫美景,忽而被晚風輕撥,不複靜谧。
“陛下,這是今日的藥湯。”悄聲近前的内侍身量瘦小,跪地無聲,恭恭敬敬将藥湯捧過頭頂,聲音細若蚊蠅。
素衣少女垂眸掃過他奉上的東西。
漆花錦盤,正中唯有湯盅一盞。
“今日怎麼是你奉藥?”
“春和姑姑來了月信,不敢耽擱奉藥,臨時叫奴婢前來伺候。”
“哦?”
素白衣袖被牽引着緩緩拂過桌案,逶迤落在他眼前。
像,像……
像鹽湖細岸,落雪蒼山。
忽而随着夜風傾軋而下,雪山松柏混着寒梅的幽香突兀撞進他懷中。
分明一重,倏而一輕。
夜風已經毫不留戀地卷起碎鹽細雪,向天邊飛去——
是雙臂舉得太高了嗎?他早已習慣這般獻祭似的姿态。
是錦盤之下被按在指尖的利刃太涼,不可動搖的戳進指腹,壓迫鼓噪的心跳。
是經年纏繞在身上的枷鎖太重,有形無形,吸骨剜心,旦見光陰,泣血不惜。
不惜?
不惜。
金花撞碎,漆盤哀鳴。
“碰!”
“嘩啦!”
驟然被打翻的錦盤倉皇落地,陰影中忽然閃現的利刃折射燭光,寒芒一霎!
自藏匿草叢彈射而出的毒蛇卻撞上意料之外的阻礙。
湯盅承受利刃突刺,不堪承受的碎裂。
苦澀湯藥卻躲閃不及,徑直撞進一面陌生而寬闊的胸懷!冒着熱氣的褐色液體頃刻澆透衣裳,勾勒出布料遮掩下不合常理的矯健身軀。
“呃!”
手握利刃的内侍被燙得一頓,元昭卻已經抓住機會,一拳狠狠搗在他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