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盧木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的臉上少見地露出了身為長者的寬慰神色,他動動嘴唇,用自己的母語說:
“别傷心,兄弟,你們已經做得夠好了。”
布倫丹有些受寵若驚,“哦,你這麼和我說可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酒杯,一切不能說的言語都溶在了酒水中。
與陳山煙事先預料的不同,都柏林是一座發達的經濟城市,這裡雖然被官方努力營造母語使用環境,但大多數人仍然是雙語使用者,甚至部分愛爾蘭年輕人會說的隻是有愛爾蘭口音的英語,他們的愛爾蘭語知識一畢業就還給了學校。據說真正的愛爾蘭語使用者在整個國家僅占2%到10%。
在布倫丹之後,其他的魔術師也陸續過來同陳山煙與同事們交談,伴随着談話,一層魔術結界逐漸籠罩了這群人的座位,因為他們談論的話題逐漸涉及普通人不能聽見的神秘領域,倘若有一個外人聽到了哪怕關鍵的三言兩語,恐怕就會勇于嘗試,然後不知道搞出什麼亂子來……
在都柏林方面的魔術師安排的旅館住宿一晚後,特安部的下一站是某處距離此處不遠的小鎮,那裡将舉行一次非官方的,民間魔術師交流盛會。
“整個活動流程大緻分為這麼幾步,”他們坐在汽車的後座,陳山煙覺得有些暈車,隻有靠在迪盧木多身上聞一聞淡淡的蜂蜜味能讓她好受一些。迪盧木多輕輕摟住她,繼續念着手機上的信息:“首先是簡單的介紹,之後吃晚餐,銜接的是自由交流,最後則是燃起篝火的舞會……”
“活動會持續一整晚,中途可以暫時離開,但主辦方并不建議客人獨自外出到森林中去。”
陳山煙:“那麼那附近的森林想必就是神秘殘留的地區了。”
“是的。”看着車窗外的風景掠過,迪盧木多懷念道:“……這裡的地形和樹木,看上去格外熟悉,但又和過去有所不同。”
“這附近是你生活過的地方嗎?”陳山煙在他耳朵邊上輕聲問。
“不,是我逃亡的時候走過的路。”
陳山煙:“……會不會聊天。”
正如人數衆多的留學生給許多海外高校帶來了收入一般,人數衆多的國内魔術師外出進修交流也給當地魔術師協會帶來了收入……咳,總之,特安部一落地就受到了主辦方的熱情歡迎。
陳山煙摩拳擦掌,終于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說出了第一句在異國他鄉檢驗學習成果的外語:
“Chenshanyan is ainm dom, Seo é m\'fhear céile Diarmuid Ua Duibhne.”(我的名字叫陳山煙,這位是我的丈夫迪盧木多·奧迪那)
所有人目光都轉移了過來,同事們露出驚喜的表情:想不到你還藏了一手!
迪盧木多大方地緊随其後,在看到他的時候在場幾位□□爾蘭民族特色打扮的老者忍不住站了起來,他說的比陳山煙還要順溜:“Tráthnóna maith duit,Cairde, Is pléisiúr é bualadh leat guys,Seo í mo bhean chéile. Mo thiarna.”
(晚上好,朋友們,很高興見到你們,這是我的妻子,我的主君。)
他笑了笑,道:“Tááthas orm go mbeidh mé ar ais sa bhaile,Is féidir liom é a dhéanamh.”
(我很高興我還能回到家鄉,還能站在這片土地上。)
陳山煙在接下來整個晚上狠狠地鍛煉了一下自己的外語能力,她在吃晚餐的時候,就有人搶着坐到了她和迪盧木多座位的對面,說的又快又饒舌還疑似帶着部分鄉鎮的口音。陳山煙已經聽得夢回高中英語聽力,但迪盧木多不但能保持表情流利交流,手上幫陳山煙切割羊排的動作一點也不慢。
陳山煙聽到的就像剛剛召喚迪盧木多時的斷續話語:“我非常高興見到您……崇拜……傳說故事……你們很恩愛……拜托您……德魯伊……幫助……教育事業……”
嗯,陳山煙聽的最清楚的一句話是“祝您和您妻子的愛情長久”,這句話完美帶偏了陳山煙的注意力導緻她之後都聽得很混亂。
對面的這位中年婦女的語速越來越快,表情也很激動。迪盧木多的語速仍然是不急不慢的樣子,看上去淡然處之。陳山煙這才意識到平時的練習中,迪盧木多為了照顧自己還是放慢了很多。
在對話的最後,迪盧木多以應答的口吻答應了什麼,那位中年婦女高興地離開了。陳山煙好奇道:“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迪盧木多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關于一些小小的請求,他們非常希望我能夠多停留一段時間,因為現在能夠找到的純正蓋爾語使用者已經不多了,所以想請我至少留下比較完整的音頻,還有許多本土的語言學家會在之後幾天趕過來。我回答如果時間允許,并且安排上沒問題的話我會等待的。”
陳山煙懂了,這要是國内出現一個什麼西夏語,回鹘語或純正商周時期漢語的使用者,那全國語言學家都得大喊一聲”蕪湖“然後帶着設備資料趕過去……
“剛剛我在對話中聽見了一個外來詞,沒記錯的話那是,視頻?錄像?”
小羊排烤的很酥嫩,熱氣騰騰的,上面還撒了風味獨特的黑胡椒醬,搭配的是軟爛小巧的烘烤小土豆以及清甜的卷心菜,樹莓;配菜的肉腸蘸辣醬也不錯,提供的酒水從黑啤,果酒,威士忌到香槟應有盡有,但賓客們選擇最多的還是黑啤。
迪盧木多有點不好意思:“那個……那位女士很欣賞我的容貌,希望我能答應拍攝一組口語示範視頻……隻是幾分鐘,不會公開宣傳,隻會用在中小學的母語教學課程上。”
陳山煙拿起叉子把羊排送進嘴裡:“這不挺好嘛?幫助民族語言複興啥的,我等會兒去問問帶隊的,時間允許你就去呗。”
……至于當地教學機構發現這一組視頻效果特别好,吸引了很多學生尤其是女學生燃起了對母語的學習興趣,之後要到了迪盧木多的聯系方式并發來繼續合作的邀請……那都是後話了。
自由交流環節,一開始大家都還能禮貌地用英語交流,整個室内充滿了學術的氛圍,直到坐在角落的幾位民族打扮的老者開始加入交流,這時國内翻譯和主辦方的翻譯齊齊上陣,費盡力氣開始翻譯,盡可能讓參會人員聽得懂這幾位德魯伊家族出身的老人到底在說什麼。
饒是如此,一大堆想記筆記的青年魔術師還是聽得很艱難,說到一半,其中一位最年長的老人看着迪盧木多,忽然換了一種語言,繼續口齒不清地講述。
翻譯急哭了:“您慢一些!您在說什麼哪,這已經超出我的範圍了!”
許多人都蒙圈了,翻譯問老人們中年紀最小的一位:“您知道她在說什麼嗎?”
該老者八十多歲,用口音濃厚的愛爾蘭語回答,“她在說她外祖母教給她的語言,一門特殊的,隻在祭祀上使用的語言……”
陳山煙勉強聽懂一些詞彙,什麼“太陽的光輝”,什麼“森林之庇佑”,衆人不約而同将目光放在了在場唯一一個年紀比這位老人還要大的人身上——迪盧木多見狀,先發布免責申明:“諸位,要知道我并非魔術師,也不是德魯伊,我隻是個戰士。”
專業術語翻譯不過來我也沒辦法。
翻譯:“那也比什麼都聽不懂好啊!”
迪盧木多喜提臨時翻譯職位,和另一位魔術師交換位置後,坐到了老人跟前,交流活動這才繼續下去。
自由交流結束後,大家四散開來放松。迪盧木多卻還未離開,他看向陳山煙,禦主理解地坐到他旁邊來,“想聊就聊吧,遇見一位能和自己交談的朋友是很不容易的。”
坐在他們對面的老人看着陳山煙,笑着說了一句什麼。陳山煙抱歉道:“對不起?我聽不懂您的話。”
迪盧木多:“她在誇贊您很美。”
陳山煙笑了:“謝謝您。”
老人擺擺手,嘟囔着一段奇怪的咒語,陳山煙突然感覺自己的腦門被點了一下,随後她聽見老人用自己能聽懂的話語在說:“年輕的魅力還真是無窮哪,真令人豔羨。”
陳山煙驚喜極了,“這是您的魔術嗎?太厲害了!”
“你想學的話可以教給你,”老人說,“這并不困難,就是隻能由女性魔術師學習。”
陳山煙好奇:“這是為什麼?”
老人無賴般地攤攤手:“因為我的曾曾外祖母發明這項魔術的時候隻是拿來給自己用的,然後傳給我的曾外祖母,一直傳給我,太久了,魔術隻認女人了。我們誰也沒想着去修改裡面的一些設計。”
這還是一位很風趣的老人!
老人說:“和你們聊天真讓我這把老骨頭都嘎吱嘎吱響。”
迪盧木多:“我很抱歉……?”
老人咧開嘴露出沒有幾顆牙齒的牙床:“不不,應該說英俊的小夥擺在我面前,讓我身心愉悅,我的骨頭們都忍不住想要站起來擁抱你了!”
這話一說出來,三人都笑了,迪盧木多立刻半蹲下去,用雙臂給了老人一個擁抱。老人感慨道:“我很高興,在我踏進墳墓前,還能有人用這門古老的語言和我交談,在我的外祖母教給我的時候,說這種語言的人還不算少,但是随着時代的變化……尤其是30年代的時候,發生了□□,我們附近的村莊許多都變得荒蕪人煙……人變少了,說這話的人也就少了;我記憶中的家鄉也遠去了……”
魔術師的平均壽命要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尤其是德魯伊,這位老人今年看着似乎有一百歲,但實際年齡是在一百二十以上,也就是說,她出生在二十世紀初,十九世紀末左右的年代。那麼她的外祖母的出生年代大可以往前推一百年到一百二十年……多麼久遠的曆史,凱爾特人最鼎盛的年代在公元3世紀到4世紀,傳承到今天,至少也是十幾代人……十幾代人傳承一門語言,說容易也容易,說困難也困難。
老人看着迪盧木多,宛若透過那雙金黃的眼睛看到千年前她的祖輩們,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或許我現在說的語言,在你看來還是和當初有一定差别吧……最純正的民族語言,或許當今世上隻有你才知道該如何說了。”
迪盧木多搖搖頭:“萬事萬物如我養父所說,總是在變化的;花朵在同一株樹上盛開,今年與去年也不是一樣的;同一片山丘的獵物,過去與現在也是不同的;我在現世時,就早已說服我自己,我的家鄉或許已經變了許多模樣……語言,不過是其中之一。”
“不必追求複原最初的,花朵如何盛開也還是花朵,山丘春去秋來也還是人們的樂土,隻需要記得自己是誰就好了。”
英靈以淡然的姿态道:“我們抓不住逝去的過去,但我們還可以創造新的未來;能與我用那個年代的語言交談的人……吾王,奧斯卡,科南……唯有英靈座是我等的歸宿,并非現世之人要去執着的。”
老人歎口氣:“說的也對。”
“但你還可以短暫地存在,留下很多東西,讓人們記住。”老人說。
迪盧木多握住陳山煙的手,“她存在多久,我也就陪伴多久……這是我在現世唯一的羁絆與牽挂。”
是的,他們的羁絆或許在未來某天會斷開,但至少此時此刻,他們真切地存在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