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泯适時握住謝玉陵攥着自己衣襟的手道:“謝氏長公子謝玉陵視我為知己為我引薦拜祿、傾囊相助我卻傷其親友、毀其故土,是為不知恩。”
謝玉陵的眸光輕顫默默偏開視線。
連泯玩味的神情一瞬間淡下來,他認為自己說對了也知道這是謝玉陵的軟肋和傷口又道:“那若是我告訴謝公子我不忠是因為君王本不義、不仁是因為黎民本不善、不慧是因為正道本不良。”他逼近幾步:“你可信我?”
對方斂神不語。
這在連泯看來就是回答——不信。
其實這是正确的,他自己都不相信這通鬼扯的話。但隻要能讓謝玉陵憤惱從而離開謝家,讓他再頂着謝玉陵的身份一段時日扯就扯吧。
可風聲還是停歇了。
正當他準備松開手時,措不及防地謝玉陵突然開口:“那不知恩呢?”他直視連泯的眼睛:“你對我,又是因為什麼?”
連泯顯然被打懵了。
他之所以方才隐去不知恩就是因為連他自己都摸不準對謝玉陵到底是何種看法。
若真要說出一二,重活一世,連泯現在覺得他們從始至終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也必将走向刀劍相向、窮途末路的地步。
因為謝玉陵的身份與個性亦決定他不光不會待連泯于不顧也同樣不會放任連泯的所作所為。
他站在世道一邊而世道中并沒有連泯。
前世如此,重來千次萬次都如是。
于是他接上話語,滿不在乎道:“謝公子自是與衆不同的,前世你待我真心至此我當然不勝感激。”
謝玉陵再次垂下眼眸不知是否相信。
連泯也視若無睹道:“但可惜我與謝公子從相識起便是我的虛情僞意,即使我不做出你控訴的種種不忠、不仁、不義之事我們之間也毫無真情可談。”
說完,他微微垂眸想要看一看謝玉陵的神情。
仙家中無一人知曉連泯父母身份,隻傳是婢女之子,但那容貌卻憑生一股矜貴之氣,盡管現今年歲尚輕仍可見眉目如春、煙波映紅明媚溫熙的模樣。
但連泯此時看來這張臉竟是暖陽相襯、春景相依都照不出半分生意。
謝玉陵不看他眼神可也沒有落點。讓連泯下意識聯想到幾日前在謝家暗閣遇見的覆上塵陰的書卷。
連泯深感疑惑:
前世他所做之事一一敗露,謝玉陵孤身而來質問他時,他無論聞何都盡數認下時謝玉陵都沒有顯露出這番情态。
隻是怨恨、憤怒、不解、哀痛、失望……現在要形容好像隻有…心灰意冷。
為什麼?連泯一直以為謝玉陵對他早已恨無可恨、怨無可怨對自己的真心早就化成冷灰了,為什麼直到現在才……
前世那些罪哪一個不比這句輕飄飄的‘虛情僞意’惡劣?
他想出聲又覺無言以對、無話可說故無奈棄辭。
謝玉陵拽着連泯衣襟的手卸力地放下,初春的小院靜谧可總不免少了幾分喧鬧,淡然到令人無力。
梨花簌簌而落,擦過二人的臉頰,微涼。
連泯凝視謝玉陵的眼中閃過一絲迷茫。
他分明是前所未有的靜默連泯卻如同心上一根緊繃的弦陡然斷裂樣驚悚。
不知過去多久反倒是謝玉陵先一步有了動作,一語不發地擡眼視線在連泯身上停留一刹那後平靜卻果斷地轉身遠去。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抓住。
他回頭注視連泯的眼神仿佛無聲的質問。
連泯也愣了,他同樣不知自己所做為何可依然脫口道:“謝玉陵,你想做什麼?”
這句話其實很無厘頭謝玉陵聞後眼神卻有了分毫的變動不過語氣仍是冷淡的:“連公子修為無邊死了的魂都能重新抓回來我自知不敵,緣行至此我便也不再強求,依你所願從此殊途兩道再無糾葛。”
說罷猛得掙開手腕的束縛快步而行。
但依舊沒有如意,連泯忽道:“你想尋死?”
謝玉陵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沒有回答。
他想扯出一抹苦笑嘴角卻不住地下撇隻好放棄自語道:“若不然你難道還想将我引向你的舊路做出樁樁件件大逆不道、欺師滅友之事嗎?”
說得極輕極緩根本不想讓另一人聽聞。
可謝玉陵未曾想到自己又一次被制住并且被連泯強行掰過身去。
他清楚自己應該立即離開,不幸的是恰在這時一股後知後覺、鋪天蓋地的疲倦頃刻間席卷了他的全身令他踏不出一步。
他聽見連泯道:“你說對了謝玉陵,我就是要你以我的身份、走我的命格、步我的舊路,我就是要你相信我所說的才是對的。”
大抵是發生的一切已經消磨盡了謝玉陵的精力,他真的很累了。
累到不想怒、不想怨、不想反駁隻道:“是對是錯、是正是邪、是黑是白現在都與我無關但是是生是死是由我定的。”
連泯的視線凝滞了,扶住謝玉陵肩膀的手漸漸使力嗤笑道:“謝玉陵,你以為你死了我們之間就會一筆勾銷就能有個了結嗎?你已經死過一次了我們沒有結束你也别想輕易結束。”
:“如果我的靈魂消散這一切就能結束。”謝玉陵脫口道。
魂飛魄散代表着消弭,絕無一絲回轉可能是一種極端又幹脆的死亡。
以謝玉陵如今所寄的連泯的身體還遠沒有這樣的力量,可連泯沒有意識到。
他單是認為如果謝玉陵的靈魂消散,他可能也就再回不到自己的身體了,暫時留在謝家是不得已為之,怎能斷絕後路?
他冷聲道:“你别忘了,如今我頂着你的身份,你就不怕我讓謝家自此聲名狼藉被世人讨伐?”
:“我的家人不會讓你如願?”
:“誰能攔我?”連泯沉下目光:“當初即使是你都沒能攔住我,我……”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謝玉陵笑了,輕且淺的笑一晃而過令人辨不清藏了多少真情或假意。
他在連泯探究的眼神裡看來道:“你既已說我對你的作為無能為力那我是生是死又有何分别?”
連泯瞧見他向自己靠近幾分,面無表情道:“難道我活着你就願意善待我的親人?守護天下黎民?維護謝氏清譽?用我的身份安分守己的活下去?”
第一次,他沒有得到回答。
謝玉陵後撤幾步平靜道:“你做不到,對嗎?”
:“…如果,我能做到呢?”至少暫時,他的确需要安安分分守着“謝玉陵”的身份留在謝家。
謝玉陵不再看他,輕飄飄地道:“如果可以,如果你能做到,我就順你心意用‘連泯’的身份走你的命格。”須臾後補充道:“但我不會步你的舊路,無關你我對錯。”
轉身真正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