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林沒說話。
沈行起身,緩緩拉起鄧歆的手,鄧歆睜大眼睛望着他,眼裡滿是淚水,微微搖着頭,幾乎是用懇求的目光看着他,告訴他,别。
沈行一把把鄧歆攬入懷中,衆目睽睽之下低頭,可是在兩人唇即将交疊的那一刹,他側過頭去,旋而咬在了鄧歆側頸。
鄧歆的耳尖刹那間通紅,一滴淚就那樣滾落在沈行的肩膀——
說謊成性的沈行,到現在還是欺騙着樊林他們。可是他鄧歆也沒有資格指責沈行的不誠實,他也說謊了,雙生蠱早就解了,在青郭城一戰當晚就解了,他拙劣地說着一個謊言,妄想多留住一會兒沈行。
鄧歆聽見沈行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别幹傻事。
也别哭了。
回去吧。
天熙九年四月十六日,沈行被捕,押入天牢,等待判決,被叛軍挾持長達一年之久的鄧歆終得重返京城。
樊林有些猶豫地把判書遞給鄧歆,鄧歆掃了一眼,其上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沈行的罪狀,最後,隻是一個明晃晃“斬”字。
“你自己選。如果要留他,我想法子。”樊林小心翼翼觀察着鄧歆的神色,卻發現鄧歆面上一片木然。
聞言,鄧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留他做什麼。”
話罷,就簽下了一個“準”字。
白紙黑字,由鄧歆執筆為沈行描好了結局。
沈行一心求死,不是他鄧歆一句話就能勸得回來的。
鄧歆的手顫抖得幾乎都拿不起酒盞,他坐在案前,一杯桃花釀放在桌上,杯底還漾着一輪明月。
明日便是沈行行刑的日子。
明天,這一場鬧劇就要收場了。
那一串珊瑚手鍊還戴在他的手腕上,一年來他未摘下一次,珠子已不像當初那般光滑,被摩挲出一道道溝壑,帶給鄧歆遲鈍的痛意。
指尖粗糙的觸感讓鄧歆感到恍若隔世,十指連心,他覺得心間都是粗糙的。
他長歎一口氣,一滴清淚毫無防備地落下。
第二滴,第三滴。
鄧歆再也撐不住了,他将酒盞狠擲向牆壁,伏在案上泣不成聲。
他不是一個毫無私心的人,他的私心就是沈行,就是那個一心求死的沈行。
但是這天下由不得他的私心。
從一開始就錯了。
翌日正午,鄧歆出現在刑場時,胡軒和樊林都驚了一驚。
樊林壓低聲音問,你來做什麼,你能受得住嗎。
鄧歆笑了,反問他,那些死在他手上的人呢,他們受得住嗎。
胡軒和樊林不語。
鄧歆若無其事地朝屬于他的位置上走去,而正好,沈行此時被劊子手押着,和他相向而來。
哪怕是如今走到絕路的沈行,依然不卑不亢,當年,在大理寺初見時,他也是這副模樣。
沈行眯眼看着乘陽光朝他緩緩走來的鄧歆,笑了笑,嘴角肌肉牽扯的傷痕讓他的笑容有些扭曲,看起來反而凄涼。
擦肩而過瞬間,鄧歆閉上眼,不敢去看沈行的眼睛。
可是他感覺手裡被沈行塞進了什麼東西。
他鼻子一酸,險些就要落淚,他睜開眼,眼眶微紅,手中是一團信紙。
時辰已到。
迎着胡軒和樊林的目光,鄧歆緩緩開口——
“行刑。”
沈行在刑台上,看着并不遙遠的鄧歆,笑了笑。
鄧歆看着一樣并不遙遠的沈行,卻無力回報給他一個笑容。
刀起,反射的光線晃了鄧歆的眼睛,他突然有些慌亂,想要叫停,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喉間的那一聲驚呼。
刀落,鮮血噴湧而出的那一瞬間,鄧歆的心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一切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
鄧歆落下淚來,在徹底崩潰前不知所措又倉惶地逃回鄧府。
他蜷縮在牆角,顫抖着雙手,展開那張信,擦着淚,慢慢讀着,可是最後,還是眼淚決堤。
讀完信後,鄧歆才知道,原來沈行的字是亦竹。
沈亦竹,鄧歆很喜歡這個名字,可是自己從未這樣喚過沈行一次,或者說,沈行從未聽過一次自己這樣喚他。
沈行死後,鄧歆才明白,喜歡沈行的不是真正的鄧歆,而是她鄧欣。沈行喜歡的也不是鄧歆,而是鄧欣。
他一直不敢承認自己的感情,總覺得有一種負罪感,于是就自欺欺人,說自己不喜歡沈行,如今沈行死了,他反而有勇氣去面對了。
大義讓他唾棄沈行。
可私心卻讓他無法抑制地懷念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