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沢田奈奈的一天,是從兒子沢田綱吉離家去學校後正式開始的。
她會為自己煮一杯茶,在等待的間隙,順便将客廳和廚房都收拾幹淨。等她擦幹沾濕的雙手,仔仔細細地塗抹上滋潤養護的霜膏後,便會端着茶具,到陽光充沛又空氣清新的庭院裡坐坐。處理一些工作上的信件,亦或者讀一讀剛送來的晨報。
她的生活方式十分老派且傳統。
自幼年時期便浸在她骨子裡的端莊淑雅,并沒有因為她轉化為了人類,失去了雙親,離開了古堡公主的優渥生活,不再長裙曳地而消失。作為純血公主的生活很好,作為人類女子的生活也不差。沢田奈奈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是喜歡現在的生活的。
縱然人類的一生短暫倉促,譬如朝露,不像吸血鬼那樣漫長。但生命的意義從不在長短。沢田奈奈靜靜地看着自己在日光下的手指,它們白皙而柔軟,被太陽曬得溫暖而富有生命力。再強大的吸血鬼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手指,再強大的吸血鬼也想要擁有這樣的手指。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付出擁有這些的代價。
沢田奈奈因此想起自己那已經不在很久很久的雙親。她無法克制地,甚至瘋狂地去想,如果父親母親還在,又會如何處理她現在所面對的這些呢?他們是會鼓勵她的綱君勇敢地接受作為吸血鬼的一切,還是也會像她這些年所做的,盡一切努力地希望綱君能藏起獠牙,融入人類社會?他們又會不會支持她的綱君成為一個黑手黨家族的首領——
意大利,西西裡,它們距離教廷是那樣的近。
沢田奈奈對梵蒂岡的教廷懷着刻骨的厭惡與恐懼,遠超于吸血鬼獵人和狼人。她再清楚不過,教廷曾如何迫害過血族。
她曾被父親牽着,從血族的火刑架下走過。
同胞們的靈魂經過烈火和烈日的焚燒,也仍在怒吼、在咆哮、在痛苦、在詛咒——即使是吸血鬼,奈奈的性情也是在溫和不過的。她親近人類,偏愛人類,但她至今仍然無法寬恕教廷曾經的所作所為。
隻要想一想,她的綱君終有一天要去離教廷那樣近的地方,她就感到恐懼。而意大利黑手黨家族「彭格列」,奈奈知道他們。曾數次協助波紋一族,從胡作非為的吸血鬼的貪婪獠牙下保護人類的,十九世紀的自衛團,現如今的彭格列家族。
奈奈對彭格列沒有惡感,甚至贊許這些人類的勇敢和仁義。但是這不代表她能夠毫無芥蒂的接受,她的綱君加入他們。
奈奈是在成為人類五年後,才與沢田家光相遇的。
他們彼此吸引,毫無保留的相愛,最後決定共度一生,養育一個屬于他們彼此的孩子。如果綱君不是作為吸血鬼出生的,奈奈至死也不會告訴沢田家光她的過去,而沢田家光應當也會為了保護她而一直隐瞞自己的真實身份。
哈,一個變成了人類的吸血鬼,一個裝作石油工的黑手黨家族二把手。欺騙了愛人的兩個比諾曹組成了一個家庭。這算什麼,荒誕喜劇嗎?因綱君的出生而焦頭爛額的最初日子裡,奈奈和她的丈夫反倒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平靜态度,迅速接受了雙方的謊言和最真實的生活。
沒有争吵,沒有指責,仿佛他們是早早知曉這一切才選擇了厮守的。
奈奈與丈夫第一次開誠布公了她的過去,對他聊起吸血鬼,聊起她曾作為血族與她的親族一起度過了數百年的時光。而沢田家光也對她認真談及了彭格列,坦白他的身體裡繼承了何等偉大的彭格列家族初代首領的血脈。他們講的這些都是很久之前,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其實這一切都不是無法接受,為了他們的孩子。
奈奈抱着兒子,他才剛剛出生,就已經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了。他有着從她身上繼承來的淺褐色頭發和眼睛——當然,在他饑餓的時候,眼珠會變成赤紅色——眉毛、鼻子和嘴巴,都跟他的爸爸很像。
然而比起他們這對父母,這孩子與那位彭哥列初代首領的面容更相似,而他的血統也跟他的曾外祖父和外祖父如出一轍。
奈奈對她的孩子充滿憐愛。
“我真想……他是作為人類而生的。”
雖然在成為人類之際,就已經失去了吸血鬼超越人類認知的特殊能力,但奈奈還是看得到,糾纏在她可愛兒子身上的,那些看不見的密匝繁複而沉重的,宿命的束縛。
“他本可以不用面對這些的,是我——”
奈奈責怪自己,是她将這孩子生成了吸血鬼。
愧疚,自責,負罪,這些因為父親獻祭了自己的生命,将她變作人類而産生的情緒又複蘇在她心裡。
奈奈被情緒壓制的幾乎喘不過氣來。
明明一切到她這裡就要結束了。如果綱君是吸血鬼的話,那父親将她變作人類又有什麼意義?父親的犧牲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外柔内剛的奈奈在成為人類後,第一次眼淚掉出來。
她落着淚,看着會為她的淚水感到心痛、難過的丈夫。
她說:“親愛的,我想要綱君作為人類而活。”
“即使他永不能成為人類。”
前半生是吸血鬼,後半生是人類的沢田奈奈在這一刻,決定與兒子的命運宣戰。她不需要綱君去抗争命運,也不需要綱君去背負宿命,這一切她都會替他來做。
奈奈想,她的綱君隻要快快樂樂的,安安全全的長大就好。吸血鬼也好,人類也好,綱君隻要做他自己就好。
沢田家光在那時抱住了她和綱君,答應了她。
然而時隔十三年,她的丈夫卻反悔了。
“……奈奈,擁有彭格列血脈的候選人隻剩下綱吉了……九代首領年事已高,他不得不考慮将位置傳給第十代了。彭格列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奈奈,我……”
面對電話那邊丈夫疲憊而無奈的懇求,沢田奈奈仍然保持着溫柔的微笑。
“不行哦,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