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斂去水幕,催狐七前去應門。
門外的賈景明整理衣裝後踏入,但目光卻在觸及滿庭芳時倏地移開。
隻見一尊玉雕似的美人斜倚在紫檀榻上,素腰未束,藕荷色紗衣半褪至臂彎,慵懶身姿牽扯着衣襟滑落,恰洩出半幅雪脯風光,猶如春枝不堪承露般垂下纖頸。
滿庭芳秋波未轉,纖指虛點小幾上那串葡萄,狐七忙不疊捧起琉璃盞,急急掐破葡萄皮,将果肉奉至她唇邊。
“太爺卸了公服來此。”朱唇銜住瑩潤果肉,慢悠悠吐出蘭息,“不知有何話要同民女說?”
賈景明緩緩道來:“本官已遣捕快至長安觀擒拿要犯,怎料觀中諸道以守中道人沉疴難起為由,百般推诿堅拒交人。衙役們與那些道士纏鬥多時竟漸落下風,末了他們有忽然轉圜心意,請出抱元道人随衙役往縣衙候審,此刻正拘在縣衙牢獄。”
滿庭芳玉指掐住晶瑩剔透的葡萄,“原當大人會徐徐圖之,未料竟是雷霆手段,”眼波流轉間濺出泠泠碎玉,“這會兒便動了手,想是已握鐵證,不日便可告慰泉下孤魂了”
單憑她三兩說辭,也不查證一番,這就去緝拿人去了?這般莽撞,實不像她所見模樣。
賈景明苦笑着拂去衣袍褶皺,“并非如此,隻是守中道人命人進獻少男少女的日子将至,本官不能再坐以待斃。”
這般倒似刻意示誠,隻怕是别有所圖。
滿庭芳抹去唇畔汁水,“太爺愛民如子,惜民女重傷未愈,難以相助了。”
賈景明眼角餘光瞥見她的身影,忽憶長安觀所見,守中道人以此女之血畫符,所成血陣中化出的白兔精魄。
守中道人血染長袍:“此妖孽本是真君像鎮壓的兔妖,便是她近日來殘害女子性命,如今老道傷了他,她怎會善罷甘休?妖物最是狡詐,大人可莫要被她容貌所惑。”
小悅掌櫃夫婦戰戰兢兢的證詞也猶在耳畔:漏夜時分,曾聽見她獨坐屋中,不知與何人低語;銅鎖未啟的客棧,翌日,那少年悄無聲息現身;往長安觀前夕,她竟續了半月房錢。
樁樁件件,叫他如何不生疑窦?
滿庭芳忽覺賈景明眉間陰鸷與數個時辰前判若兩人,眼波掠過他鞋邊的一抹香灰,眼底蓦地泛起漣漪。
看來那老道的法力在她之上,竟然能瞧出端倪。
滿庭芳漫不經心道:“卻不知大人何時能結此案?我與阿七此番上京原是千裡尋親,家中長輩還等我姐弟相聚,實不能耽擱。”
賈景明想起守中道人的話,“兩日後真君祭祀大典上……”喉結滾動間已換了說辭:“本官自當在醮壇布下天羅地網。”
“太爺怕要另擇吉日了。”滿庭芳唇角輕勾,露出個袅娜笑渦,“那泥胎金身……今晨已化作齑粉。”
“莫非你……”賈景明猛地顫動。
發間珠钗叮當撞碎寂靜,滿庭芳扭頭看去,“大人所猜不錯,正是我所為。”
“姑娘此舉意欲何為?”賈景明袍袖翻飛,終是正眼瞧她。
滿庭芳慵懶地撥弄脖間的玉葫蘆,“途經此地,聽聞真君像金身,誰料近前細觀……金漆斑駁,露出内裡泥胎,料想工匠偷工,砸開一角,誰知這泥胎内裡是個空洞,倒是自個兒碎了。”
她竟然……賈景明攥緊了拳頭,可瞥見她清淺笑意,無奈洩出口濁氣,“此事可有旁人知曉?”
“隻你我……”她一頓,險些忘了狐七,“還有這孩子。”
“罷了,也是守中道人罪證一件。”賈景明拂袖起身,“便不擾姑娘修養,本官告退。”
賈景明衣袍剛掠過雕花門扉,狐七便扯住滿庭芳的衣袖:“滿庭芳,你方才可聽出?這縣老爺在疑心你。”
廊下賈景明掌心貼着冰涼的廊柱,未料女人清音竟穿門耳過:“無妨,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早晚能看見真相。”
這話,也是滿庭芳有意說給賈景明聽的。
半個時辰後,二人對坐分罷膳食,梳洗過後,各自掩門歇息。
雲錦軟枕上輾轉反側時,滿庭芳忽聞隔壁傳來幼獸哀鳴,那聲音裹着狐七素日清亮的嗓音,片刻後,又聽狐七重重落地聲。
随即,白鶴夢穿牆而過,“姐姐快去!狐七現了妖形。”
滿庭芳驚坐起身,扯過屏風上外衣。
推門刹那,但見狐七已顯出一半赤狐原身趴在地上,丹砂色狐尾在一地青瓷碎片中煩躁掃動。
他的瞳孔縮成豎線,利爪摳碎青磚,獠牙間垂落血涎。
滿庭芳倚着門框,歎息道:“百歲小妖,這就現行了。”
白鶴夢匆匆将事情經過細述:“姐姐,方才狐七用過晚膳回房後便說不适,渾身燥熱難當。我原以為歇息片刻便好,誰知不過半柱香光景,竟汗濕重衫……”
滿庭芳屏息凝神,鼻尖微動,空氣裡卻無異常熏香。
她秀眉微蹙,“回房後可有進食?”
“沒有。”白鶴夢回想一番,随後果斷搖頭。
滿庭芳摩挲着下巴,那也就是說,她與狐七吃的應當是一樣的東西。
忽然間地上赤影倏然暴起!狐瞳泛着詭異金芒,利爪挾着腥風直撲滿庭芳咽喉。
“當心!”白鶴夢的驚叫卡在喉嚨裡,卻見滿庭芳繡旋身擡腿,足尖如電光火石般點向赤狐腰腹。
隻聽“砰”的悶響,赤狐重重撞上青磚牆,将素紗帳幔帶得紛揚如雪。
銀光自她袖中飛出,白鶴夢心頭一緊,以為她要對狐七動手,下一瞬卻見短刀化作鐵籠,困住龇牙咧嘴的狐妖。
“守着。”滿庭芳白鶴夢道,随後走出庭院,在院牆外翻找。
指甲忽然刮過磚縫、草叢,找出正泛着血光的五張黃符。
她冷笑掐訣,素手結印間符紙騰空,朱砂咒文遇月即溶,未待灰燼落地便化作流螢消散。
廂房内傳來一聲重響,籠中狐尾正緩緩縮回少年單薄的脊梁。
月光漫過窗棂,狐七眼中赤紅終于褪去。
滿庭芳并指虛劃符咒,靈氣如蛛絲般纏繞狐身。
待她收勢時,榻上少年已化作人形,額間碎發被冷汗浸得透亮。
狐七睫毛顫了顫,睜眼瞧見滿庭芳,猛然撐起身子,警惕道:“我着了他們的道?”
“五行現形陣。”滿庭芳扶正東倒西歪的木椅,指尖拂過椅背裂痕,“是賈景明所為,大約受了守中道人蒙騙。”
狐七盤腿而坐,“我們還想用此法算計守中道人,不成想是他先下手了。”
狐七盤坐調息,尾巴不安分地拍打床沿:“這招本該用在那老東西身上!”
忽的他黑瞳微眯,氣哼道:“你這半妖身子可真是好,全不受半點陣法困擾。”
滿庭芳指尖輕叩椅背,她睨着窗上婆娑樹影輕笑:“将屋子收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