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曆克斯現在正面臨着他人生之中最大的挑戰。
他跟着那位大人的腳步匆匆趕往實驗室。辦公室的排風口開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闖入,也不知道有沒有珍貴的實驗資料丢失,更不知道這個疏忽會不會被算在他的頭上——他完全沒有管理一個研究所的經驗。
幸好,實驗室門打開,迎面而來的不是刺客或強盜的劍鋒,而是一如往常被全副武裝的至冬士兵們,他們盡職的壓制着發瘋吼叫的研究者,讓他不再胡鬧。
環顧四周,一些理智尚存、瑟瑟發抖的研究員正抱頭縮在角落裡,旁邊則是被瘋子挑戰人體骨骼堅硬度而砸出的窟窿、血迹、碎皮肉,接着是簡陋的桌椅、散亂的複印件和稿紙、嘔吐物、不知是什麼的騷臭液體和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魚鱗。
他大步沖向實驗室最内側。書架上,那個用于收納最重要的‘心髒’的櫥櫃還牢牢鎖着,資料數量也齊全,三本實驗報告都還在,記錄咒文的附件稿紙也在,沒有缺頁,沒有遺漏。很好,很正常,非常正常。
亞曆克斯松了口氣,他甚至覺得眼前這遍地哀嚎和鮮血的一幕是如此的溫馨。
這不怪他,自從來到稻妻這一年,他幾乎天天都在經曆這樣的場景。人變成魚、魚裝成人、人殺死魚、魚也殺死人;魚在吃魚、或者人在吃人……到最後亞曆克斯都不清楚他自己現在是人還是魚了。
跟他同期到達的同僚和上司們也一個接一個離世,他們要麼發瘋自殺,要麼死于意外,要麼在某天突然失蹤,就此下落不明。
而在不久前,比他資曆更高一級的科研人員全部死光之後,實驗室的管理者工作就落到了他身上。
一開始還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是好,但現在,亞曆克斯也習慣了指揮士兵将垃圾清走,把學者帶離。他和以前的管理者都下過太多次這個命令,以至于現在他已經不需要再多做說明。
發瘋的人被帶到哪去都行,焚燒爐、排污池、甚至就往海裡一扔都沒關系。總有人——或者魚——喜歡這堆新鮮的肉的。
忽然,他那不發達的社交神經提醒他,他正在帶領的那位大人可能還不了解情況。
他急忙看向對方,卻見那位大人臉色平淡。他絲毫不在乎這個空間彌漫的污臭味,俯視着桌上的資料。
剛剛被打斷了的問題又一次回歸,這讓亞曆克斯不禁再度緊張起來。
雖然剛才那位大人評價是‘項目并不困難’,但實際上,包括亞曆克斯之前的古語言學專業出身的人,都對那些鬼畫符一樣的、據說是‘文字’的玩意毫無頭緒。
那根本不是可以依靠正常的考據手段去理解的東西。要比喻的話,讓他們理解那些文字就像是要求人類不借助任何設備學會在水裡呼吸,簡直是天方夜譚。
哪怕他們最終都放棄身為學者的驕傲、選擇從其他國家請調專家指導,但來的人也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隻是在無意義的增加被消耗的人頭數罷了。
但即使如此,亞曆克斯還是硬着頭皮試了。
而那位大人正注視着的這份資料,就是亞曆克斯在翻閱了無數遍之前的實驗報告,頂着想要撕扯頭發、拔掉腦子、挖出心髒的沖動好不容易分析、總結出的、這些資料裡類似‘語言規律’的經驗。
但說實話,這也僅僅是規律而已,他無法再得出進一步更确切的内容。能算得上成果的東西,他一點都拿不出來。這讓他的内心十分不安。
亞曆克斯戰戰兢兢的站在一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解釋。他像等待老師批改作業的小孩般,低頭不敢發出聲音。
剛才的那番對話還曆曆在目。而現在,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挽回。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回答。
“我期待你三天後的成果。”
——期待。
亞曆克斯慢慢的擡起頭。他有些恍惚的看着對方那張被面具遮蔽了大半的臉,對方依舊是平淡無波的态度,但亞曆克斯卻仿佛得到了神明的認可。
——他說了,期待。
明明時間被壓縮到隻剩下三天,而他還需要不斷地去面對這些讓人發瘋的玩意。但他心底卻冒出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
——他現在正在被那位至冬的頭腦,執行官第二席‘博士’多托雷期待着。
這一點足以讓亞曆克斯忘記所有讨厭的事。
畢竟,在所有執行官之中,又或者說,在提瓦特的整個學者圈中,多托雷都是傳說般的存在。
他做出了無數研究成果,被廣泛的運用在了軍事、醫療、交通運輸、農耕畜牧等行業。
而他最有名的事迹,莫過于被記載在每本至冬教科書上的那段史實。
至冬是在冰雪與原始荒原中的國家,而女皇自五百年前的那場災難後有一段時間力量銳減,被神力庇護的範圍逐漸縮小,這導緻至冬曾有很長時間都在被動遭受外敵的侵害,人民不得不縮小生存圈,在惶惶不可終日中過活。
至冬的基礎曆史教材中,将這段時期稱為‘黑暗年代’。
而為這樣的至冬帶來希望的,就是多托雷。
在那種物資極度匮乏的狀态下,多托雷先是改進了當時原始落後的畜牧手段,并且對生物品種進行多方面的基因改良,定向培育特定種畜以滿足人口所需的肉、蛋、奶等需求。
同時,他利用從須彌帶來的建築知識重新規劃了至冬的建築體系和道路交通架構。他僅靠至冬最常見的那些木材和落後的鍛鐵技術,建造出了足以抵禦那些恐怖怪物的營寨和武器。
而巧妙的建築設計也方便了基本物資源源不斷的送向那些女皇庇護外的村落,和周邊地區建立往來。這讓至冬在逐漸擴張國土面積的同時,減少了同族引起的外患。
可以說,當時的至冬幾乎是依靠多托雷一人的才智,讓整個國家在十年間從一個弱不禁風、一吹即散的破敗狀态逐漸恢複成人民可以安居樂業的冰雪之城。
每一個看過這段曆史并且進行過仔細複盤的學者、政治家、管理者,都會不得不佩服的将之稱為‘奇迹’。
即使是不明白那些繁瑣複雜的學術詞彙的普通人,也都知道,他們現在依舊蒙受着多托雷造物的蔭庇。
而現在,至冬的社會福利早已遠遠超過其他六國。至冬國立研究所獲得的資金,也有一部分被多托雷設立成了一個特殊基金會,為有志研學但沒有經濟實力保障的至冬人提供了義務教育的資本。
亞曆克斯就是被這份基金恩惠培養出的人之一。
他的父親是個木匠,母親在某一天突然卷走了家裡的錢财又抵掉了房子,和一個楓丹男人跑了。他的家裡沒有半點學術背景,又遭了如此重大的變故,這一度讓他失去了生活的動力。
要是這種人放在須彌,根本無緣接觸更多知識、隻能落得個靠最低補助在下層區做苦力、庸庸碌碌一輩子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