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隻是稍許回憶,人類共通的共感能力依舊讓艾爾海森感到一陣不适。就仿佛自己全身也被注入了海水般,一股呼吸不暢、仿佛有什麼堵住五髒六腑的窒息感從大腦中浮現。
……冷靜,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
他不顧周遭的異味做了幾次深呼吸,讓那種感覺從腦海中消散,将至今為止的經曆、收集到的線索和疑問在心中逐一排列。
最初,艾爾海森在船上接觸藤原的,主要目的是做進入稻妻的預備方案。
當時雖然納伊也開始接觸社奉行,但他需要找一些能切實進入稻妻的保險手段。
艾爾海森很清楚納伊的風格,她最熱衷以威脅代替招呼,這種高風險的做法,如果成功了的确能獲得更多回報,但也要考慮到失敗的可能性和後續計劃。
也因此,艾爾海森一開始就不準備隻把希望寄托在社奉行上。
他選擇的是藤原這個切入點。
藤原自稱需要完成一些研究,因此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購入’了一些人手回稻妻為他工作。而他也的确對知論派出身、想要了解禁忌知識的艾爾海森頗感興趣。兩人很快在互惠互利的合作上達成了一緻。
而他表現出奇怪的點,是在魚人襲擊船隻時。
當時艾爾海森為了确保藤原存活,特意去船艙内确認他的生命安全。
而那時的藤原也的确和其他船上的乘客一樣慌張,但他的慌張卻有種别樣的意味。
就仿佛提前知道了考卷答案的學生猶豫着是否該告訴出卷老師題目洩露了般,那和其他人擔憂生死的慌亂完全不同。
而現在,也可以理解他的态度的微妙之處。畢竟之前襲擊他們坐的貨船的魚人的來源,應該就是這種儀式。
——他是魚人怪物的制造者。
艾爾海森看向四周。藤原正抱着剛剛轉化成功的幼小魚人走出房門。他那張本來就因連夜趕路而顯得疲勞的臉龐在經曆了三十分鐘的施術後,顯露出一絲透支了所有生氣後的憔悴感。
但與之相反的,随着他的出現,剛才為止氛圍還維持着陰郁的人群終于染上了些許活氣。
他們對于這一散發着惡臭的物種甚至沒有流露出厭惡或嫌棄,反而是像圍着新生兒般紛紛愛憐的看着魚人。
“放它回海吧,它不會再感到饑餓,可以從海中汲取養分,也不會再得病了。”
“太好了……這孩子終于不用受苦了……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啊……”
“神明大人的恩惠照耀到了這孩子身上……”
“藤原先生,我家的孩子什麼時候也可以……”
——對于這群生活在饑荒和疾病下的人們,這非人的轉變反而成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待遇,甚至,對他們而言,這是‘神迹’。
而新的問題也誕生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為什麼要針對社奉行?
當時藤原自己也在船上。如果是他召喚了魚人怪物襲擊船隻,雖然可以說的通……但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又為什麼非要挑選在船隻快要進入雷暴區的時間點,用那種堪稱自殺式的手段?
亦或是說——他們也隻是工具?
藤原、鷹司、神裡……這些人又都站在什麼樣的位置上?
艾爾海森揉了揉太陽穴。
雖然他覺得已經隐隐約約窺到整個事件的模樣,但依舊有不明和違和點,思路沒法順暢連在一起。
他在大約三秒鐘左右的猶豫後,做出了判斷。
——交給納伊吧。
她應該會注意到行李裡多出來的那張紙條。
而他這邊則還有其他的工作。
他看向将新生的幼年魚人送回海裡的藤原。幼小的魚人笨拙的在水中拍打着新長的魚鳍,沒頭沒腦的嘗試着如何在水中生活。一段時間後,他似乎掌握了訣竅,很快的圍繞着衆人歡快的遊了起來。
而孩子的母親則站在岸邊抱着臉,她忍不住的抽動肩膀,臉頰因為各式各樣的情感而扭曲成一團,淚水不斷地從上滾落。
見此,幼小的魚人慢慢的爬上了岸。他不适應的揮着魚鳍,像是要展示自己無礙般,用濕潤的身軀擁抱着自己曾作為人類時的母親。
“Ma……ma……”
嘶啞的魚人緩慢的激發不知是否異變的聲帶,吐出了兩個近似人類發音的音符。
而看到這一幕的衆人紛紛露出了笑容。他們缺乏營養的臉在肌肉的牽動下露出了發黑的牙龈和有些被腐蝕的牙,露出一個比起“美麗”更顯得“驚悚”的笑容。
艾爾海森安靜旁觀着這一幕。被圍在衆人之間的藤原注意到艾爾海森的目光,他微微點了點頭,和周圍的人交代了幾句後,便向艾爾海森走來。“抱歉,久等了。我——”
話還沒說完,藤原腳下一個趔趄。幸而艾爾海森及時拉了他一把,他很快穩住了身形,沒有摔到地上。
艾爾海森看着他那接近過勞死的臉。“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
“謝謝……我之後會稍微休息一下。”藤原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強打起一絲精神。
剛才的儀式對他的消耗似乎并非三十分鐘的工作,艾爾海森能感受到,藤原的精神——又或是某些更抽象的事物——似乎也随着儀式一同被消耗着。
“跟我來吧。”
頓了頓,藤原像是想起了什麼。“你從昨晚開始也沒有休息,要先睡一會兒嗎?”
艾爾海森聳了聳肩。“我想先确認報酬。”
藤原無言颔首。
他們再度回到那個被作為儀式間的屋内。藤原帶着他進入了一處隐蔽的房間。
那個房間和外界的棚屋不同,雖然空間狹小,屋内的設備也都頗為破舊,但艾爾海森卻有一種莫名的既視感。
他下意識的将手放在狹小屋子的唯一一張桌面上。指尖傳回的觸感很熟悉,這是須彌常用的為了保護文件而特意使用的防火防水的材質。
為了防止學者們(特别是素論派)搞事時不把珍貴的資料文檔一起炸上天,淨善宮和智慧宮裡最常見的便是這種材質的家具。
“這裡是以前因為某次災難而廢棄下來的建築。”藤原答到。“雖然是廢棄的,但這些建材的耐久性很高,所以我們也用它來存儲貴重資料。”
艾爾海森看着藤原拉開一個抽屜,裡面放着幾本和他印象中應該裝的實驗資料完全不同的線裝本,是相當古早的那類的童話書。
和須彌城内流行的、已經發展的愈發精細的畫風的故事書不同,那些童話還停留在黑白簡筆畫程度,帶着濃濃的時代感。或許是已經經放了很久,大部分書本的内頁已經開裂,紙片的風化程度更是能媲美艾爾海森從沙漠裡挖出的失落古籍們。
藤原小心地将這些童話書放在一邊,然後從底下拿出另一疊用油紙袋保護的文件。
艾爾海森看着文件袋上的文字。由至冬語寫下的文件袋标題是《層岩巨淵第三十一批出土内容解析過程及實驗報告——關于‘深潛者’》,落款的時間在十五年前。
“這就是你想了解的,‘禁忌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