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宮中,樓閣房屋在此前全被翻新過,宮殿鱗次栉比,一如從前金碧輝煌,隻是,卻冷清不少。
自從南州軍隊進了端央,這宮裡許多人都逃了出去,京都城不複繁榮,宮廷亦有許多官員收拾收拾去了端央投靠那稱帝的人。
褚危一直都知道,有人要殺了自己,待到那皇帝攻入宮中,好邀功,比之淩清秋、李連清這類逆反之意都寫在臉上的人,這人藏得格外好。
“君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既然人都已經抓來了,那便帶着他們直接棄城逃走,保住血脈最重要啊,君主。”
季元苦口婆心勸導着——
希望對方快快答應,然後跳入他準備好的圈套,好讓他能提着人頭向新帝邀功。
證人,他可都準備好了呢。
“君主,你就聽我一句……”
“你這麼想走,你就帶着他們,自己走呗。”褚危自是不會答應,他承認,姑母死後,他的确做了許多蠢事,不理政事,放任身邊人異心四起,但他不是真的蠢。
“你帶着他們逃走,我留在這裡,殺個人。”
褚危輕飄飄說下這句話。
季元眼珠子轉了轉,詢問:“君主可是要為昌甯殿下報仇?”
褚危淡淡瞥他一眼:“怎麼,這你也要管?”
“不,隻是這實在太危險……”季元輕歎口氣,看向褚危,眼眸真誠,“便由我擋在殿前,替君主先磨他一會,如何?”
褚危深深看他一眼,忽而一笑:“好啊。”
去呗。
去死。
自己送死,他可管不着這蠢貨。
他樂得看這種熱鬧。
季元拱手退下,行至門外,關上殿門,當即将殿門上了鎖。
他轉身,看向不遠處,宮道盡頭,似已能看見兵戈鐵馬入宮門。
——
褚纓騎着馬在最前方,一路景象熟悉又陌生,她身上未着鐵甲,一身玄色衣袍,發絲盡數挽起,被一根赤紅色的發帶系于頭頂。
風吹起發帶尾巴,褚纓的頭偏了偏,看向左前方,忽的将手中劍抛至半空,抓着劍柄單手将劍拔出,擋住了突如其來的攻擊。
是孤雨,和西州的一些還未逃走的官員将士。
褚纓用力揮劍将孤雨逼退,随後擡手,制止住自己身後蠢蠢欲動的士兵。
“孤前輩,你可真是騙得我好慘啊。”她故作傷心,“你就如此不放心我?我做皇帝,不好嗎?”
孤雨冷哼一聲:“我承認,你配得上帝位。可并不代表我就要一直忠于你啊。”
他向前幾步,劍尖對着她。
“你也能猜到吧,是我暴露了你們的據點,你身邊的人因此而死,你難道就會讓我活着?”說到這,他輕笑一聲,“我可不信你是這樣的人。”
褚纓從馬上下來,不想跟他多廢話,提劍沖上去。可孤雨隻是躲避,這惹得褚纓愈發煩躁。
一劍又一劍落空。
直至孤雨繞到了她身側,劍刃一擡,卻是将她發帶挑斷。
發絲如瀑散落,垂于腦後。
“陛……下?”本見着陛下有險,要上前幫忙的人見此,猛地頓住。
褚纓沒有回應,片刻後,方才對着孤雨開口:“故意的?”
“你也沒制止。”孤雨笑眼看着她,“你心性不成熟,我便幫你……”
孤雨話還沒說完,褚纓已經提劍刺了上去,一招一式毫不留情,還伴随着狠戾的話語:“我隻是你們的棋子!我的複仇,亦是如此,對嗎?!我不過是你們手中的傀儡!”
孤雨此刻倒是真避不開了,隻能硬接下她帶着怒意的招式,沒有回答。
直至劍刃終于達到目的,刺入他胸脯。
他擡眸,望向褚纓,望向那雙不知何時鋪了淚的眼,笑道:“你能殺了我,自然也能殺了褚危,能安安心心複仇。你的能力,我知道……但阿纓呀,你要記住,不論是你師父,還是其餘人,都不過是希望早日有人一統天下,希望……世間戰争早日結束。”
褚纓極力壓制,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顫着聲:“家國大義,怎能成為做壞事的理由?!這不能掩蓋你們品行不端的事實!”
是氣憤嗎?好似不是。
褚纓隻覺得胸口沉悶,思緒雜亂——難道她就很大義嗎?
也不是。
總有人要犧牲。
她隻是不想那些犧牲的,是自己身邊的人。
孤雨咽氣之前,嘴唇嗡動幾下,擡起手臂,指尖就要觸碰到她面具,“我幫你邁出那一步……”
褚纓沒等他說完,手中用力,劍刃徹底刺穿對方身體。随後毫不猶豫将他推開,劍也拔了出來,看向那些跟着孤雨試圖垂死掙紮的人。
她聲色淩厲:“怎麼,朕平日素愛穿些女裝,頭發便也留成這般了,不行嗎?有什麼好驚訝的?”
她提劍,指着那些失了統領的人,命令身後士兵道:“都抓起來。”
身後的将領稍稍遲疑了一下:“這……是!”
許是想着事情已走到這一步,不論面前這人說的是真是假,先把這宮廷安定了再說,于是,沒猶疑多久,将領便帶着士兵沖上去逮人。
一群人跑的跑追的追。
褚纓掀眸望過去,覺得他們甚是無趣,沒看多久,一垂眸望着地上,孤雨的屍體。
她微微阖眸,呼出口氣。
擡腳繞過屍體,走向章華殿。
她知道,當然知道。
都走到這一步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師父和聽雨閣長老是為了早日尋得真正的皇室,才在南州與西州之間徘徊,為了護着那玉玺,才一次又一次坑害百姓忠良,得到錢财,又或者其他的什麼。
包括她,從頭到尾,也都隻是他們為了結束亂世而挑選出來的一顆最适合的棋子。
但她想。
就算早就知道,這複仇隻是他們操縱她的一環,她也會這麼去做。
“陛下!”忽的,陌生的聲音出現,褚纓收起思緒,擡眸望去,見一穿着天青色衣袍的男子提袍,躲過亂飛的刀劍,小跑而來。
“别動手,别動手!陛下我是來投誠的!”
那人跑到她身前跪下,雙手遞上一枚鑰匙,“陛下,我已将西州君主關在章華殿,以示誠心。”
褚纓低眸望着他,唇角勾了勾,擡手将那鑰匙拿在手中左右端詳。
“你叫什麼名字?”褚纓餘光瞥着這沒見過的生面孔,心中已有猜測。
果不其然,那人答:“鄙人姓季,單名一個元字,季元。”
“鄙人家中祖上曾為西州官員,但西州宮廷腐敗,家中未曾得到重用,直至今日君主才想起我們,但我隻願天下太平呀!本為一家,何苦再繼續争奪,使得天下大亂,終歸是百姓遭難……”
說着,季元擡眸看向這位陛下,滿眼悲恸。
忽的,季元感到脖頸冰涼。
他看見,這位陛下眼中帶着些戲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繼續裝。”
刹那間脖頸一陣劇痛,他甚至都沒有出口呼救的機會,聲音卡在斷頸中,随着他的身軀跌在地上,碎成了滿地鮮紅。
伴随着周遭的哭喊聲,褚纓拿着這鑰匙,踩着血腳印行至章華殿殿門前,鑰匙一扭,“咔嚓”一聲,鎖便開了。
褚纓隻覺得心髒撲通撲通直跳,耳邊仿佛隻剩這一種聲音。
門被推開,她看見正對着大門,褚危就安安靜靜坐在那,手中擺弄着茶杯,随後她進了門,反手将門關上,緩步走近。
室内隻有她的腳步聲,以及茶杯相互碰撞的輕微聲響。
褚纓走到桌邊,坐下,率先開口:“君主倒是好興緻,被人囚在這兒了,還有心思沏茶喝。”
褚危輕輕一笑,給她面前的茶杯滿上:“敢喝嗎,陛下。”
褚纓撫了撫袖,拿起茶杯抿上一口:“好茶,應是新摘茶葉吧,聽說這段時間外頭戰亂,君主倒是悠閑地在外玩樂,竟是在外采茶?”
褚危沏茶的手頓了頓,聲音沉下去:“你怎知我喜……”
“朕聽聞,君主自小不受管束,喜愛在山野中遊蕩,更是喜歡這種雅事,攻來之前,朕定是要對君主調查一番的……”
“别在這假惺惺的!”褚危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聲音陡然發啞,“聽雨閣真是好手段啊,隐瞞至今,就為了自己坐上這天下之主的位置。”
“聽雨閣隐瞞,不很正常嗎?”褚纓淡然,望着褚危,“倒是你們,既有這龍紋玉佩,還不知聽雨閣身份,破綻百出,難怪一直沒有——”
褚危忽然笑了起來,手臂一揮,桌上器具全掉落在地。
他大笑幾聲道:“是啊,是啊!什麼天子,什麼皇家貴胄,我們才是被推入這萬丈波濤的平民百姓而已,隻是替罪羔羊而已……這世間,哪裡還有什麼天子?”
褚危猛然靠近,盯着對方雙眸,眸中滿是癫狂:“難道,你就是嗎?”
“不是,又如何。”褚纓面色平淡。
她并不驚訝這些事,這早已出現端倪,隻有李家的事,她稍稍驚訝了一下。
但李連清……
她早已掌控。
褚纓回望,輕笑:“君主如此境地,還不忘嘲諷啊。”
褚危聲線壓低,語氣冷然,忽而問:“你為什麼殺她?”
褚纓揶揄:“還記着她呀,真是深情。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如今落在我手裡,你說,朕該怎麼處置你呢?身為陛下,合該仁慈,要不,便封你個……罪戾侯,怎麼樣?”
“你……你回答我。”褚危指尖幾乎嵌進肉裡,聲音有些顫抖,隻是問:“為何那日,要殺了她!”
沒聽見回答。
于是褚危拔出事先藏的匕首刺過去。
可對方輕輕松松便捏住他手腕擋下來了。
褚危掙紮,眼眸驟縮:“你怎麼會……藥沒起效?”
“你殺了李連清的兄長,還想李連清忠于你嗎?”褚纓反問,嘲諷開口,“來找你,又怎麼可能沒有防備……”
“他提前給你解藥了……這怎麼可能!他不可能忠心你!”
說着,褚危笑起來:“他不可能忠于你的……你真的信嗎?信李家毫無異心,信那李連清真的忠于你?他們——才是真正的皇家血脈,是值得被擁護的!這帝位你又能坐多久?!”
褚纓盯着他沉默半晌,把他甩在地上,隻是輕笑一聲。正巧這時,門扉被人從外推開,桃枝清脆的聲音傳來,帶着些焦急:“閣主你怎麼自己就來了!你應該等等我……”
門外的光亮照射進來,倏忽間,昏暗的屋内變得敞亮,褚纓望見對方眼睫微顫,被光亮刺得閉了下眼。
于是她擡手覆上面具,用着熟悉的音調。
“可是,她并沒有死啊。”
面具随着話音落地。
耳畔,桃枝的聲音戛然而止。
褚纓站起來,聽着外面鐵甲碰撞的聲音漸近,不顧褚危什麼眼神什麼表情,轉身看向桃枝:“抓起來,送去诏獄。”
桃枝僵在原地,望着她,眼眸一擡,一落,待她路過自己,才恍然開口:“此事畢,便放我走吧。”
褚纓腳步微頓:“去哪?”
桃枝攥緊雙拳道:“去哪都行,總之,不跟着你了。”
她深吸口氣,開始與那些士兵一起,将失了魂魄似的褚危壓起來。
——
當朝皇帝是個女子。
“這不行!此前哪有這樣的先例!”
“這……這……唉……”
“别定那麼死,難道不是陛下她帶着你們赢了這場仗的嗎?難道陛下還不夠正統嗎?”
“可她是女子,要讓她做了皇帝,世間不得翻了天?!”
易午門上還有未清理完全的血漬,但朝會還是照例進行。
其下百官争吵,各執己見。
李連清站在階梯上頭,歎口氣,偏頭看向一旁還繞着欣賞龍椅的人:“你管管他們。”
褚纓不悅:“别吵我。”
李連清無奈:“他們比我吵吧?”
“他們?”褚纓微微挑眉,餘光瞥了眼李連清,朝他走去,停在他面前,挑了挑他下巴,“他們在說話嗎?朕可聽不見,隻聽得見你在說話。”
“……”
“陛下!”下面不知誰喊了一聲,“您别到處晃悠了,您說句話啊。”
褚纓不滿地看過去,随意道:“那散朝吧。”
衆臣:“……”
衆人心裡正嘀咕這皇帝究竟靠不靠譜。
此時又有人來報,說诏獄那罪戾侯要見皇帝。
臣子:“他配嗎?這種事還來報什麼?”
士兵:“他說見不到陛下就自盡,陛下吩咐過不能讓他死……”
臣子:“沒用!你們連他自盡都阻止不了嗎!”
士兵還想說些什麼,便見皇帝已經走下來了,說:“帶朕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