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息了一個月,春來的不緊不慢。
鐘錦推開“吉祥賭坊”後院的木門,才發現杏花一夜開了,被風一吹,飄零滿頭。
花瓣上沾着晨露,在她眉角留下一點水痕。鐘錦随手抹掉,然後用石黛補了幾筆。
有人支起窗戶:“錦子出門?替我帶幾隻碧桃頭花,要豔的。”
這一聲兒把滿院的姑娘們都吵醒了。
自那日乘莫上麟的風得鶴仙擔保,扮男裝扯了個風将的閑職,鐘錦便漸漸擔過賭坊采買的活計。
擡手接住那銀子,她笑:“等鋪子上了牡丹,定給杺姐搶頭一枝,比碧桃襯。”又轉向另一頭。“芸娘要不要吃南街頭那瘸子賣的芙蓉糕,二兩,保證不會胖。”
衆人哄笑。
幾句話把姑娘們逗樂,鐘錦記下要買的東西,臨出門又被鶴仙攔了一下。
鐘錦拍了拍她手。
“放心。”她聲兒小了些,“去賀老闆那兒取妝匣,我記着呢。”
托宣王的福,吉祥賭坊魚龍混雜信息雲集,比待在木匠鋪子有前途。鐘錦熟了事兒,漸漸從鶴仙的叮囑中咂摸出些别的味道。
拐上街,她沒瞧見莫上麟偶爾派來的盯梢,還是把賭坊置辦的那身行頭翻了個面,混進人堆采買完,才進了裡巷。
手搭上門。
噌!
雙目一凝,鐘錦仰面去躲,箭矢堪堪擦鼻梁而過,半口氣未及喘又聽見咔嗒數聲,立刻撚地旋身。
就聽裡頭一聲喝彩:“好!好玩意!”
箭矢停了,鐘錦就着這個姿勢喘了半晌,才捋着快嘔出來的肺,緩緩起身。
“有您這樣的麼,拿我自個兒做的連弩折磨我。”
這弩勁道,把“賀氏木坊”靠柱支的牌打歪了,店裡唯一的老闆兼夥計幹脆扯了牌坊歇店,大笑。
“你這手藝,在那勞什子賭坊呆着幹什麼!”
鐘錦沒辯,拉開簾卸下弩,打趣。“您嚷,這兒離吉祥可就一條街,等會把老主顧都嚷跑了。”
鶴仙當然想不到,鐘錦投奔吉祥賭坊前挑的落腳處就是這兒,她拿着東家的工錢入西家,少不了要給賀老闆打工還債。結果這位是個碎嘴的,多少前朝新朝的野史異聞跑馬溜般往她倒,更别提一個妝匣。
賀連章頃刻就把這定制玩意的稀罕講了一通,末了指着裡襯一個花紋,突然“咂”了一聲。
“瞧,這單是個小生意,木料圖紙卻早兩個月就送過來,我當時就覺得奇怪。”
那襯闆細看竟是由有幾塊碎木料拼成,自然肌理湊出個紋樣,淡得幾乎看不清。
鐘錦仔細瞧:“水波紋?”
“是,但前朝尚水,你知道吧?”賀連章從桌案上翻出一本發黃冊子,随便翻了一頁,“看,官印。”
鐘錦雙目凝了一下,不動聲色接過。
“這麼多拓本,您祖上大官?”她仔細看,果然見那紋樣與每個官印左下的飾印完全一緻,手卻忽然頓住。
“這你就别管了。”賀連章糊過去,看到她停住的地方,樂了,“這枚不一般是吧,聽說是末帝用來哄哪個小孩的,前朝四百年,獨此一個。”
小孩……
鐘錦沉了下眉,手刮過印痕,那水波紋邊隻有一個字。
-麟。
外頭突然“哐當”一聲。
這冊子和禁書也沒什麼區别,鐘錦下意識拿手去擋,就瞧見什麼花花綠綠的東西從賭坊院牆冒了個頭。她愣了一瞬,迅速摸出一沓機械偶圖紙“逼”賀連章忍痛割愛,就在一嗓子“瞎湊熱鬧”中疾步過街,身影入巷,立刻淡定下來。
仿佛真不是聞聲而來。
那家夥又試着翻了一次牆,鐘錦滿手盒匣側身避開,就見成功的狗啃泥從碎花布料中擡起頭,被身後詭異的木翅膀沉得大喘,死死扯住她。
“救我,快!”
“……”您還真是自來熟。
鐘錦上趕着被牽連,就聽滿樓的姐姐們笑聲裡蹿出一聲梆子,有聲喊:“别攔老子!老子今天不宰了這個敗家子就不姓梁!”
地上那厮一個腿抖沒起來,鐘錦眼疾手快壓住妝匣——其他玩意全掉了下去。
這就不太好了。
聲兒越來越近,她在一地狼藉中歎了口氣,拉起那公子推到牆角,脫掉外衫翻面給人一裹,然後拆了白玉冠木頭家夥丢進角落,長發稀裡嘩啦亂搗,狠狠一壓肩膀。
“喂……”一巴掌堵住嘴。
下一刻,梆子,不,足足三尺長的家棍從天而降,老爺子帶着一群年輕小夥飓風而至,一雙鷹眼倏地射來。
方才動作太快,鐘錦正喘,肩膀起落間滿不耐煩地回頭一睨,身下小半張欲拒還休的臉,眼角猩紅。
身後人集體沉默了。
半晌,老爺子大約覺得自家小子實在不至于變成女的,這才擠出一句“世風日下”,鼻腔裡狠哼一聲,浪一般殺過。
那厮眼珠子跟着轉,轉到看不見人的時候,顫巍巍推開鐘錦,摸了把眼角的胭脂。
“還挺香……”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打翻了恩人東西,愣了一下,轉身就跑。
鐘錦手伸得比肺腑裡的氣兒還快。
“碧桃頭花三支一兩芙蓉糕二兩五十文,其他林林總總給您抹個零再加精神損失費,籠統算十兩吧。”她大緩一下,繼續讨債,“現錢還是票據?”
那公子直覺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