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這世間已沒有黎蘇蘇了,她也在所不惜。
她摟着他坐在水岸寒風裡,濕透的衣衫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左眼不停地流血,睜也睜不開,卻依然能夠斷斷續續地看見一些破碎的畫面——像是對曾經在夢妖幻境中所見種種的補足,她終于知道她曾對他做過什麼,他們又曾對他做過什麼。
心無惡念卻被打上降魔杵,一心救世卻被施以誅魔雷,挑開親手為她繡制的并蒂蓮花,卻收下她送上的、必死的禮物。
幽冥川中沉浮五百載,難怪他的膝骨無論何時摸上去都那麼冷,行走坐卧,漫漫冬夜,該有多痛……
懷裡的人安靜得可怕,盡管搶回了一絲微弱脈搏,仍在不住地失卻溫度和顔色,而虛弱的黎蘇蘇已經無計可施了。絕望之際,風裡忽然傳來荒腔走闆的歌聲。她勉力撐開一線模糊視野,才發覺長夜不知何時已經過去。循聲望去,微茫曙色中有一葉扁舟載歌而來。
【又見面了,澹台燼。】
澹台燼的意識浮在虛空之中,疲倦地掀開眼皮,複又閉目苦笑:“又見面了,說明我還活着。”
【是啊。當你一心求生之時,人人都恨不得你死。如今你有意求死,卻又每每絕處逢生。無論前世今生,你逃不過事與願違的宿命。】
“我若死了,這副軀殼便歸你了,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着的麼。”澹台燼恹恹觑向那黑霧,“還是說,你隻是喜歡折磨我,覺得很有趣?”
【澹台燼,你是個聰明人,想必早已發覺這輪回的奧秘。魔胎若非心甘情願主動獻祭,即便死去,也無非是開啟又一場失敗的輪回罷了。所以你才敢毫不顧惜自己的性命,妄圖在死地搏一條出路。可是澹台燼,你不要忘了,身陷輪回的并非隻有你一人,心中有了牽挂,便有了軟肋,你終究無法獨善其身。】
迷離之際,心口忽地被一陣刺痛貫穿,仿佛聽見這虛空之外,有人在聲聲喚着他的名字。
“蘇蘇……”澹台燼的神志倏然清明,幻境應聲碎裂,他複又跌入冰冷幽暗的水底,于無盡的下墜中心痛如絞:是蘇蘇救了我……
這娃娃口中到底念的是什麼?
漁翁擱下幫人拭汗的手巾,習慣性地俯耳去聽,仍舊沒能辨出個所以然。這男娃娃心脈傷得極重,自打把人背回住處,每每痛得緊了便會夢魇似地喃喃言語,教人好生好奇。
相比之下,女娃娃的狀況倒是好些,可卻更加蹊跷。清水洗淨血污,那葡萄似的眼睛睜開,竟無一絲傷損,然而領到青天白日底下,好好的眼睛卻不能視物,竟是盲了。怕她摸摸索索再添什麼傷,原本安置在裡間靜養,可不出半日便自行尋了出來,非要在榻邊守着不可。畢竟身子虛弱,不知不覺就蜷在一旁睡過去,并排兩張蒼白的小臉兒,一個賽一個的憔悴。漁翁看在眼中不由啧啧,簍子裡的魚獲到底既沒清蒸也沒紅燒,都熬成奶白色的魚湯進了兩個娃娃的肚子。
次日趁着日頭好,漁翁輕輕掩了門扉把屋子留給兩個年輕人休憩,自己拎了毛刷水桶,打算在院子裡給小二刷毛。不料沒刷兩下,便見那名喚蘇蘇的女娃跌跌撞撞地摸了出來。
“前輩!”自她醒來便這樣稱呼于他。
“燼娃子又不好了?”漁翁忙的起身迎上去,攙了一把才沒叫人摔倒。
黎蘇蘇點點頭,眉心噙着深深的憂慮和焦急:“阿燼的傷,尋常醫藥恐怕治不了……我想去鎮上碰碰運氣,若能遇上逍遙宗下山曆練的仙君,阿燼他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逍遙宗?”
“是,我們行船至此,本就是往不照山去的。不想路遇歹人發難,船沉落水,這才被前輩搭救。”
“你可知這裡是何處?”
黎蘇蘇聽得對方的語氣中似有斟酌意味,不由得遲疑起來,試探道:“我們落水處距離不照山腳下的錦官鎮應該不遠了。”
對面半晌無言,黎蘇蘇茫然的眼底浮起一絲慌亂:“前輩?”
“此地乃是無名村。此‘無名’非彼無名,名即‘無名’是也,我取的。然而這不是重點。”漁翁笑道,“重點是,此處距不照山足有三百餘裡,你們這一夜遊得可夠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