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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義侯府畢竟是百年世家,又受當今天子倚仗,因而此次滿月宴不少朝廷命官攜家眷同來。
男女分席,男客在二堂,女客在外堂。
一盞茶功夫後,奶娘抱着小公子出來面見公主。李洛華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小娃娃,莫名想到瑜哥兒出生那會子也是這樣,小小一團縮在被子裡,看得人心都化了。
公主忍不住把小兒抱在懷裡逗弄,其他朝廷命婦看到小兒如此得公主青睐,一時心中又羨又妒。
莊家二房平平無奇,不就是仗着長房的功勞才能在長安權貴面前立足嗎?若沒有長房,祖宗基業守不守得住都難說。
下來就是滿月宴的禮儀步驟,小公子要沐浴神水,而攜柳枝沾水的需是德高望重之人。今日請公主前來恰就是為此事。
梁含章覺得正堂憋悶,坐着的又多是上了年紀的婦人,沒有誰能聊得下去,便想出門透透氣。
孫嬷嬷緊跟其後。莊月注意力不時在梁含章和小公子身上徘徊,察覺到人出去,緊接着也找了個理由退下。
莊府今日大喜到處都是人,梁含章是個不愛交際的性子,便帶着孫嬷嬷往僻靜的地方走。
穿過一汪碧湖,面前是片竹林。此地僻靜清幽,不時有幾隻小鳥穿梭其中,中有兩條蜿蜒小徑直通道路盡頭。竹影婆娑下,倒真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走到石桌前坐下,梁含章喘了口氣:“嬷嬷,咱們在此地休息片刻吧”。孫嬷嬷年紀大又一連走了這許多路,也覺得乏累不堪,扶着旁邊的石墩子坐下了。
一片靜谧,隻隐約傳來遠處客人朦胧的交談聲。
突然梁含章腳跟旁的草窠傳來一陣響聲,孫嬷嬷以為是什麼蛇蟲蟻獸,吓得跳起來,忙拉着梁含章就要跑。
卻不料草叢中傳來“喵”一聲,很快一隻通體烏黑的小貓從裡面鑽出來,睜着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二人,身上還沾着許多雜草。
“嬷嬷,這就是隻貓而已”,梁含章安慰旁邊老婦。孫嬷嬷長松口氣,不怪她為何這般驚弓之鳥,隻因小時被毒蛇咬過差點丢性命,自此對那等毒物實在害怕。
一時間心有餘悸,她忍不住道:“娘娘,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快走吧”。
竹林雖說清幽雅靜,無數竹子遮天蔽日有些甚至長得密密麻麻,将泰半日光遮了去,如今天色稍一黯淡下來,竹林便顯得有些陰森。
忽然覺得背後發涼,她點點頭準備随嬷嬷一同出去。剛擡起腳步,不料聽到身後傳來丫鬟的驚呼聲:“夫人!夫人!您不能走啊!”
二人循聲望去,發現一衣着樸素,不修邊幅的婦人正往這個方向疾沖而來,她身後跟着幾個丫鬟小厮,嘴裡不住喊着。那婦人卻置若罔聞。
她不過一閨閣婦人,身子又弱,很快被追來的小厮按住。那小厮看上去極年輕,臉上盡是憤怒之色:“你這死婆娘亂跑什麼?再跑小心爺爺打死你!”
他仗着這地方偏僻,老太君年紀大了許多事管不着,往後侯府的中饋之權隻怕要交到二夫人手裡。為了讨好二夫人完成她的吩咐,小厮暗地裡沒少對這婦人打罵折磨。
“來安,你小聲些!這話也是能亂說的嗎?”其中一丫鬟怕人聽到忙阻止那小厮。今日是小公子的滿月宴,不少達官貴人前來,她擔心幾人舉動落入外人眼裡。
小厮往地上啐了一口:“反正她瘋瘋癫癫的也不知道我們在罵她,隻要好姐姐不說出去,沒人知道”。說着又沖那丫鬟嬉皮笑臉起來。
那婦人被摁在地上仍舊掙紮不休,嘴裡嗚嗚叫着。掙紮之下,鬓邊一縷白發垂落到臉側。察覺到小厮的手勁兒愈松,她尋了機會突然掙紮出來,就要往梁含章她們半蹲着的方向跑去,嘴裡不住喊着:“杳杳!我的杳杳!”
“你這個賤人!”這舉動徹底惹怒了小厮,他一手扯住婦人肩膀,一手高高揚起下一瞬重重甩在婦人臉上。
極重的“啪”一聲,在寂靜的竹林顯得尤為明顯。很快婦人的臉便紅腫一片,看着極是可怖。
孫嬷嬷在旁小聲解釋:“娘娘,想必這就是莊府的大夫人了”。大夫人高氏早年相繼失女喪夫,逐漸變得神志不清。莊家人一直把她關在家裡不讓出來丢人現眼。
看到婦人頭上的銀絲,梁含章再忍耐不住,從竹林裡走出來大喝一聲:“放肆!”
衆丫鬟小厮被聲音吼得身子一顫,轉頭卻發現一個身着粉色襦裙,長相明豔的女子怒氣沖沖走過來。
看她衣着打扮,估計是哪家的貴人小姐。想到此,打人的小厮這才慌了神,幾人吓得“噗通”一聲跪地。
梁含章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怒目而視質問:“你們為何打罵她?”丫鬟小厮心中有鬼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不敢擡頭。
倒是方才被打的高氏看到梁含章,突然從地上爬起來,抓着她衣袖熱淚盈眶,“杳杳!我的杳杳!”
梁含章看着她臉上的傷痕,一時間心口刺痛,她蹲下身子與高氏平齊,柔聲問:“杳杳是誰?”
“杳杳是我女兒!我的女兒!你是杳杳!你是我女兒!”高氏話說得颠三倒四,說完又不再看她,盯着地上一抔黃土喃喃:“我的女兒!你是我的女兒!”
似乎為方才的行為找到解釋,小厮馬上跳出來指着高氏辯解:“夫人整日瘋癫,方才還想偷跑出去,奴才們隻是想阻止夫人罷了”。
“阻止?”梁含章眼神一凜,煞氣畢現:“你所說的阻止就是對主子又打又罵?”見小厮還想繼續狡辯,她大喝一聲:“别以為我沒看到你方才打人!”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奴才倒反過來打主子,你算什麼東西?你那雙爪子也配?”梁含章盯着小厮眼神森冷,“信不信我讓人把你手腳砍了,把舌頭拔了!”
這話着實威懾力太過,地上跪着的人都吓得膽兒顫。許是小厮太過自大,許是梁含章的臉實在沒什麼侵略性。
那小厮撇撇嘴,最終擡首頂嘴:“就算你是貴人家的小姐,也斷沒有權力幹涉我們莊家的事情,莊家如今是老太君和二夫人當家,您要罰我也得越過她們去!”
他話說得有恃無恐,思及二夫人對自己的器重,越發覺得自己背靠大山身有倚仗。
二夫人可是驸馬爺的表姑,有這一層關系在,尋常官宦便奈何不了他去。左不過在二夫人面前得個辦事不力這樣不輕不重的懲罰。
要砍他手腳,拔他舌頭,做夢!
孫嬷嬷聽到奉儀字字珠玑的話一時也覺驚詫,沒想到娘娘看着柔柔弱弱一個人,罵起人來氣勢絲毫不減。實在讓人眼前一亮。
梁含章雙眼緊緊盯着小厮,在他跟前左右踱步,臉上始終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幽幽道:“我是東宮奉儀,你看我有沒有權力越過你家二夫人?”看她神色不像作僞,小厮這才慌了神,額頭砰砰磕在地上求饒:
“娘娘!小人不知是娘娘尊駕,無意冒犯,還望娘娘恕罪!”
“恕罪?”梁含章冷哼一聲,“你也配?”旋即随意指了個跪地的丫鬟:“去請你們莊家管事來,就說我向莊府讨要個小厮,看他怎麼說”。
丫鬟哆嗦着身子跑出竹林了。
她本不欲在莊家宴席上惹人非議,可莊家如此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衆人都沒注意到的角落,莊月偷窺了許久。
丫鬟匆匆去找管事,管事也覺棘手,更不敢在大喜的日子驚動老太君和二老爺,隻得跟在丫鬟身後趕來。
“你就是莊家的管事?”梁含章冷眼看着來人。
管事姓王名芳,人長得矮小幹瘦,像一根被曬幹水分的肉腸。他顴骨高聳眼神精明,一副市儈嘴臉。讪笑道:“回娘娘的話,小的正是莊府的管事”。
“你們府上的小厮毆打主子,這事兒你管不管?”梁含章眼神從他身上掃過,一股輕蔑之氣。
“是小的行事不周,辱了娘娘尊駕,實在該死!”王芳小心翼翼賠罪,旋即神色一冷,朝左右吩咐:“把人拖下去杖責三十大闆!”
小厮聽到王芳的吩咐,顯然松了口氣。梁含章又豈會看不出二人的眉眼官司,淡淡道:“這小厮,我要了,不知王管事意下如何?”
“這……”王芳左右為難,“這小厮手腳粗笨,小的擔心折辱了娘娘,還是算了吧?”
“非也,我看這小厮手腳伶俐,身邊正愁沒個跑腿的,這小厮看着正好”。
王芳猶豫許久,還是沒敢随意做決定,最終道:“這事得二夫人定奪,容小的請示二夫人再來回娘娘”。
“去吧”,梁含章揮揮手,既然今日管了這事,也不怕鬧大,随便他們去搬救兵,左右她都占理。
“杳杳,我的女兒”高氏兩手抱膝蹲在地上,不住喃喃自語。
看到她面容滄桑,頭上混雜着許多白發,眼底布滿血絲。梁含章忽然覺得無盡的悲哀在心口蔓延,心髒似乎被人狠狠攥着喘不過氣。
這大夫人,本該生活一帆風順喜樂無憂,誰料一朝失去女兒,轉眼丈夫又戰死沙場。這樣的人倫慘劇強加在一個女人身上,極度的悲劇壓力下,精神又怎會不錯亂。
說來可笑,高氏是因為女兒不見才變得這般模樣。而她,她是被親生父母以十文錢價格賣掉的。
這麼多年過去,她們還會想起曾經有個女兒嗎?她們會不會……也曾為自己行為感到一絲羞恥?她們會不會在難眠的夜晚裡想起她,就如同這位高夫人一般。
大抵,是不會的吧。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就在此。那一瞬間,梁含章多希望面前的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聊以自/慰她那千瘡百孔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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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祖母!奉儀娘娘要殺人了!”莊月急匆匆跑進正堂,尖細的嗓子一吼,将堂内賓客吓個半死。
“放肆!”老太君氣得揚起手中拐杖打她,“奉儀娘娘也是你能編排的?還不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