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社裡的鐘被搖響,聲音悠長清亮,仿佛真的能傳遞給天外的八百萬神明。
榮純一個激靈從發呆中醒來,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新年參拜的隊伍裡,若萊排在前面,廣川順那家夥正在不遠處朝這邊揮手。
而身邊自然是……
“昨晚的酒還沒醒嗎?”绫濑擔憂地問,他略微俯下身,仔仔細細地觀察着榮純的臉色。
前輩今天沒有戴圍巾了。榮純盯着前輩包裹在深色高齡毛衣下的脖頸,迷迷糊糊地想。他搖頭否認,臉頰處柔軟布料摩擦的觸感讓榮純後知後覺:前輩的圍巾在他脖子上。
看他這個呆呆的樣子,绫濑隻能無奈歎氣:“就知道不應該讓你喝酒的。”
昨天,榮德爺爺很痛快地拆開了绫濑帶來的清酒,拿出三個木漆酒盃,給大人們倒了一杯後,扭頭就看見绫濑躍躍欲試的期待眼神。
一瞬間榮德爺爺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垂釣者被北極狐蹲守着索要魚吃的視頻,心情頓時微妙起來。
“醉了也自己走回去。”榮德爺爺遲疑一會,最終還是嘴硬心軟地給绫濑倒了個杯底的量。
绫濑接過這杯,仰頭一飲而盡,醇香的酒味在舌尖炸開。
“好喝。”
绫濑酒量很好,但倒底隻是未成年人的身體,一小杯,他就進入了微醺的狀态,眼底水光潋滟,整個人被輕飄飄的滿足感包圍。
榮純眼巴巴地湊過來:“我也想喝!”
“不行。”
“就一點點嘛,明明绫濑前輩也是未成年!”
在榮純的一番折騰下,加上新年特有的熱鬧氛圍,榮德爺爺到底還是縱容他喝了一點。
然後就演變成了眼前這個樣子。
昨晚的榮純,一杯倒後就縮進被爐蠕動,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坨不可名狀生物。頭發亂糟糟地攤在榻榻米上,臉色酡紅,誰找他說話都隻半睜開眼睛,傻乎乎地笑。
太可愛了。
绫濑思緒亂飄,他隔着一層毛衣,牢牢地握住榮純的手腕,防止他被人流沖散。指腹悄悄摩挲脈搏的位置,妄圖在人聲鼎沸間感受他的心跳。
被拉着搖了搖鈴後,榮純倒是動作流暢了起來,可能是多年積攢下的行動本能。他往香火錢箱裡丢了五日元硬币,拍了拍掌,雙手合十,像模像樣地開始許願。
绫濑站在他身邊,向神明訴說他多年不變的請求:
不論過去、現在、未來,都希望榮純能所願成真。
“我希望!”
突然間,榮純放大了嗓門,似乎決心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聽他的新年願望,又閉上眼睛,故意回避绫濑的視線。
“希望绫濑前輩能考上青道高中!順順利利地前往東京打棒球!”
棕發的少年站在冬日的陽光中,發絲鍍了層金色光邊,他轉過頭,眼神清明有力,迷糊的狀态似乎在神社加持下一掃而空。他大大方方地對上绫濑的驚訝,遞上新年第一個燦爛笑容。
“事實證明說出來的願望更有可能實現哦,绫濑前輩,你要不要也試一下?”
绫濑心念微動,在神明的見證下,他張開了口。
“那麼,我去了。”
新幹線的站台上,清晨的寒霧未散,明亮的車燈在不遠處出現。绫濑輕裝簡行,送行也隻有一個人。
“不叫阿信他們,之後他們肯定會生氣的。”榮純替小夥伴們抗議。
“隻是去考試而已,等真正要去東京了再喊他們。”面對榮純不贊成的眼神,绫濑隻是笑了笑,兩人嘴角的霧氣一起消散在空中。
“你後天考完就回來對吧。”榮純又一次向绫濑确認,得到肯定答複後依然提不起精神,垂頭喪氣得像隻被留下看家的小柴犬。
绫濑揉亂了榮純的頭發,再次揮手道别後,踏上了去東京的列車。
列車在金屬碰撞聲中駛遠,将兩個人的距離無限拉長。
離别是重逢的開始。
——
東京。
私立學校的考試地點基本都在學校内部,青道高中也不例外。但绫濑沒有直接去青道所在的國分寺市,而是選在在東京站下車,繞路去了東京市的文京區*(注)。
計程車上,窗外向後退去的街景填補上绫濑早已淡忘的細節,又拐過一個街口,他望見了熟悉的住宅區。
绫濑很難把這稱之為“家”,可生命最初的15年他住在這裡。他走下車,那些出自不同設計師之手的高檔一戶建包圍了他,它們外觀千差萬别,绫濑卻認為這裡的氣質始終是同調的,連路邊精心修剪的裝飾樹亦是如此,規整而華麗,卻喪失了生長的自由。
人總是比樹要多些想法的。绫濑漫不經心地走在林蔭道上,停在一棟中規中矩的房子前,他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鑰匙,手腕平穩地打開了門。
一切都是他記憶裡厭惡的那個樣子。
永遠一塵不染的白牆和瓷磚、冰冷的大理石岩闆,入目皆是黑白的線條,被白色防塵布包裹起來的家具像值守的幽靈般迎接绫濑的歸來。某次澤村好奇绫濑的童年時,他親切地把這裡評價為“精神病療養院風”。
想到澤村聽後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的畫面,绫濑扯動了嘴角。
他加快步伐來到二樓,馬上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辦公書房角落裡靜靜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鋼琴,因為過于貴重逃脫了被束縛的命運,周身光潔如新,顯然是得到了符合它價值本身的定期保養。
鋼琴頂蓋上放着一個木紋相框,绫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用手輕輕拂去不存在的灰塵。
照片上是一個金色卷發的混血女性,笑容快活肆意,她正處在她最好的年紀,素顔也有着野蠻的美麗,時間也無法讓照片裡的她褪色半分。她穿着醫生特有的白大褂,站在東大醫院前,向天空高高地舉起雙手比出勝利手勢,慶祝自己的入職。
绫濑自從踏進文京區就一直繃緊的背松弛下來,專注地用手指描摹着照片上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藍色眼睛。
片刻,他将生母的照片放進包裡,頭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