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醜跪在地上,仰面看着賀斂,她的一雙眼睛生得很好,縱使臉上長癞,遍布污泥,眼睛依舊清水明亮,像荷葉上映日的露珠,動而流光。
此時那雙眼睛裡的神情,令人見之動容。
趙硙在旁看着都心疼了,心說明卿她不過才十歲而已,何必要這樣苛責待她?
然而李醜這時已經低頭認了自己的錯,于是賀斂的荊條挪開,說道:“把衣服脫下來,我要打你。”
寒冬臘月天,賀斂在李醜隻着單衣的身上用力笞打了十來下。
抽完了賀斂丢下荊條,讓李醜穿衣,等她穿好了衣服又問道:“明卿,一顆小樹苗如果想要蔭庇更多的生靈,它是該遇到每一株受曝曬的花草,都拼命生長枝葉去夠它們,還是該集中養料供給主幹,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你走過的世路太短,見過的世面太少,今晚你就在這裡睡覺。日後每晚停在流民亂屍處,你都要在死人堆裡睡覺——我要你把你看不得的東西,先一個個地看熟看慣。”
“明卿,一個真正谙悟百姓處境的人,是不會才看了這一片屍山就哭嘔不能自持的。做人要先識乾坤大,再憐草木青。”
是夜,小山丘下的鼾聲一浪浪翻上來,李醜一個人坐在山頂,身前點着一小堆柴火。
她身後,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越靠越近,是趙硙摸黑潛上來,走到她背後要吓她。
在一步之遙的距離下,趙硙的手已經要拍上去了,李醜很自然地轉過頭來。
趙硙尴尬地收回手,把另一隻手裡攏着的幹草鋪在她身邊,拉她一起坐到幹草上,“耳朵真靈。”
“你怎麼上來了。”李醜問她。
“野外有屍體的地方就有狼群野犬,我怕你半夜睡着了給狼叼去,過來幫你守着。”趙硙說着,身子往李醜那邊挪了又挪,皮肉隔着衣裳挨上她。
李醜領謝她的好意,把身下幹草往她那邊多鋪了一些,拍了拍讓她躺下,說道:“你歇下吧,我先不睡,一會要睡再叫醒你。”
趙硙就架着腿枕着胳膊躺下了,在後面偷眼看着李醜。李醜很安靜地坐着,頭正對着堆疊的屍山,真是在按賀斂說的那樣照做,要把這些景狀看熟看慣。
幾十個生人氣息圍繞在這裡,還有火光人聲威懾着,野犬卻仍然忍不住貪婪的肚腸,偷偷地從離李醜她們最遠的一端靠近屍肉群,極快地扯下些肝髒斷肢,飛奔躲去隐蔽處暢享。
就這樣,它們野犬群陸續地常來常往,許多烏鴉也在樹枝暗影裡窺伺盤桓。
“我覺得彌光說得不對。”趙硙張口對李醜說道。
“怎麼不對?”李醜輕輕發問。
“這世上隻有懲惡揚善的,哪有不許人發善心的。”趙硙說。
“我倒覺得彌光說得沒錯。”李醜隻有一個背影對着趙硙,她靜靜地看着烏鴉野犬啃食屍肉。
“亂世裡,像我這樣的人成不了大事。可我們一伴在亂世裡生存,彌光有她的抱負,我也有我的仇家,這些都是大事——我不能甘心做一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你的仇家是說你爹?” 趙硙撐身坐起來。
李醜點頭。
“你逃出來……就是為了報仇?”趙硙問。
李醜一頓,而後搖頭,如果是為了報仇,那場大火裡她就不會逃出來……
李醜回想起那時的自己,那時的自己決定逃出來是為了——“我隻是不想再忍受那樣的日子了,哪怕逃出來的那天就死了,都成。”
“但既然活下來了,就總要有事做,我想,為母親報仇是我最該做的事。”李醜低下頭又說道。
殺父是為母親報仇,趙硙生長在民間,這事再好懂不過了。
趙硙沒有多言,而是轉而問道:“那你有沒有喜歡做的事?”
見李醜遲遲不回話,她舉例道:“就像我,我最喜歡打架,我要把所有人都踩到腳下,當我的手下敗将。”
“那,我最喜歡的就是沒有人被踩在腳下。”李醜笑道。
趙硙耍賴,滾到李醜的腿上,“換一個換一個。”
李醜摟住腿上的趙硙,沉吟想了很久,最後說道:“我喜歡給人當娘,我要給所有人當娘。”
這是她這幾天才有的主意。
趙硙像是傻了,張着大嘴仰頭看李醜,片刻才回神叫道:“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念頭!”
見李醜隻是笑,趙硙翻身坐起來追問:“為什麼?為什麼要給人當娘啊?還是給所有人!”
“我覺得這天底下沒娘疼的孩子太多了,歸根結底,都是爹在搗鬼。一個家如果是娘來管,家裡孩子就有人疼,天下如果是娘來管,天下人就有人疼。”李醜把這一路以來的見聞,彙聚成這句話。
“不一定,天底下娘不疼女兒的多了去了。”趙硙撇撇嘴。
“是啊……”李醜像歎氣一樣應道,她的神色黯淡下去,“每個娘都曾是女兒,她一路來得受了多少欺負,才會不疼自己的女兒?”
李醜想到了自己。如果娘還在,應該會恨她——這是她曾無數遍思考的事情。
趙硙知道說錯了話,嗫嚅着想挽救。
“所以我要成為一個沒有人敢欺負的人,再成為天下人的母親。”李醜卻又自己振作了起來。
“……那賣妻賣女的那種人也是你的孩子?”趙硙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