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裹挾着鹹腥氣息從燈塔破損的窗戶灌進來,沈忘甯用肩膀撞開地下室最後一道鐵門時,鏽蝕的鉸鍊發出刺耳的呻吟。
黑暗中有塵埃在光束裡浮動,像是被驚擾的幽靈。
晚年安在他背上輕微地顫抖,呼吸噴在他後頸上,滾燙得不正常。
“堅持住,就快到了。”沈忘甯低聲說,更多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的左肩傷口又開始滲血,順着背脊流下,與晚年安皮膚上滲出的藍色液體混合在一起,在月光下呈現出詭異的紫色。
地下室比想象中寬敞,牆邊排列着覆滿灰塵的電子設備。
最中央是一個半人高的培養艙,玻璃已經碎裂,裡面殘留着幹涸的藍色培養液痕迹。
沈忘甯小心地将晚年安放在角落的操作台上,轉身去檢查門鎖。
“别...走...”晚年安的手指突然抓住他的衣角,力道大得驚人。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睛完全變成了熒光藍,像是兩團鬼火。
沈忘甯握住那隻顫抖的手:“我隻是去——”
“ALPHA-001驗證通過。”晚年安的聲音突然變成機械般的平闆,身體像提線木偶般直挺挺坐起,“最終授權程序啟動。”
操作台下的地面突然亮起藍色光線,形成一個複雜的電路圖紋路。
沈忘甯這才發現地上刻滿了細密的凹槽,此刻正被某種發光液體填充。
整個地下室活了過來,設備一個接一個自動啟動,顯示屏閃爍起久違的綠色代碼。
“這是什麼鬼地方?”沈忘甯想去拉晚年安,卻被一道無形的力場彈開。
“原始基因匹配中。”晚年安——或者說占據他身體的Ω系統——轉向那個破損的培養艙,“請提供血樣授權。”
牆上的顯示屏突然亮起一段視頻。
畫面裡是年輕十歲的晚年安,穿着白大褂,眼鏡後的眼睛布滿血絲:“如果有人在看這段錄像,說明Ω-709已經到達最終激活點。”他疲憊地抹了把臉,“ALPHA-001,無論你現在叫什麼名字...很抱歉我們以這種方式重逢。”
沈忘甯的血液凝固了。那是他記憶中的“晚安哥哥”,卻又陌生得令人心碎。
錄像裡的晚年安繼續說:“燈塔實驗室是Ω項目的起點,也是終點。這裡儲存着能逆轉所有基因改造的病毒原型...但激活它需要原始基因模闆的生命能量。”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哽咽,“我花了三年時間尋找不犧牲你的方法...但我失敗了。”
地下室開始震動,培養艙下方的地闆緩緩打開,升起一個圓柱形透明容器,裡面懸浮着深藍色的液體。
“終極授權後,逆轉病毒會通過Ω-709的血液傳播給所有實驗體。”錄像裡的晚年安摘下眼鏡,“沈忘甯,你有權拒絕。如果是這樣...請帶着709離開,永遠不要回頭。”
視頻結束了。
沈忘甯站在原地,耳邊隻有設備運轉的嗡鳴。
晚年安的身體懸浮在操作台上方,藍色光流環繞着他,像是某種詭異的洗禮。
直升機的聲音已經到了頭頂,探照燈的光柱掃過燈塔外牆。
沒有時間了。
沈忘甯走向那個圓柱形容器,手掌貼上冰冷的玻璃。
裡面的藍色液體似乎有生命般向他手掌的方向湧動。
他突然明白了——這不是選擇救自己還是救其他實驗體,而是選擇繼續逃亡,還是結束這一切。
“需要多少生命能量?”他問懸浮在空中的晚年安。
“全部。”Ω系統回答,“原始基因鍊将被完全解構。”
也就是說,死亡。
沈忘甯苦笑一下,轉頭看向門外。
透過縫隙能看到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在沙灘上散開,呈戰術隊形向燈塔推進。
領頭的正是那個戴眼鏡的高瘦科學家,手裡拿着一個類似遙控器的裝置。
“如果我同意,”沈忘甯輕聲問,“709能活下來嗎?”
“Ω-709将作為病毒載體繼續存在。”機械聲音回答,“但人格記憶可能受損。”
沈忘甯深吸一口氣。他想起紋身店裡那個安靜的大學生,想起墓道中顫抖的手指,想起海水中相觸的唇。二十年的人生,大半是虛假的記憶,唯有與這個人的羁絆真實不虛。
“執行吧。”他說,聲音平靜得不像自己。
圓柱形容器應聲打開,藍色液體如活物般湧出,順着地面溝槽流向操作台。沈忘甯感到一陣強烈的吸力将他拉向容器中心,皮膚開始刺痛,仿佛有無數細針在抽取他的生命。
奇怪的是,并不怎麼疼。他想起小時候在實驗室,晚年安偷偷給他帶的糖果,甜得發膩,卻讓他開心了一整天。如果這就是終點,至少他嘗過甜的滋味。
“警告,主體意識抵抗。”Ω系統突然發出警報,“Ω-709人格正在幹擾程序。”
懸浮在空中的晚年安開始劇烈掙紮,藍色光流變得不穩定。他的眼睛在熒光藍與原本的琥珀色之間切換,嘴唇顫抖着擠出幾個字:“...停...下...”
沈忘甯想沖過去,但身體已經無法動彈。
生命能量被抽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視野開始模糊。
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後一刻,他看到晚年安掙脫了光流的束縛,向他撲來。
世界在藍色中溶解。
沈忘甯感覺自己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在他耳邊說着什麼,但聲音遠得像隔着一個宇宙。
他努力聚焦視線,看到晚年安淚流滿面的臉,和抵在他胸口的那支“鋼筆”——不是武器,從來都不是。
“這次換我救你。”晚年安說,按下筆帽上的按鈕。
刺目的白光爆發,吞沒了整個地下室,吞沒了逼近的腳步聲,吞沒了世界上所有的痛苦與黑暗。
沈忘甯感到自己在下墜,卻被無數雙手接住。
那些他從未謀面的實驗體,那些在黑暗中掙紮的靈魂,此刻都通過某種奇妙的鍊接與他相連。
最後映入眼簾的,是晚年安微笑的臉,和窗外飛過的一隻藍閃蝶。
它的翅膀在陽光下閃爍着電路般的光澤,美麗得令人心碎。
白光漸漸消散,沈忘甯的視線重新聚焦。他發現自己跪倒在地,胸口劇烈起伏,但那種生命被抽離的感覺已經消失。晚年安倒在他面前,臉色蒼白如紙,唇邊挂着藍色的血絲。
“晚...安?”沈忘甯顫抖着伸出手,觸碰對方冰冷的臉頰。
晚年安的眼睫輕輕顫動,緩緩睜開眼。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恢複了清明,卻盛滿疲憊。“你...還活着...”他氣若遊絲地說,嘴角微微上揚。
地下室陷入詭異的寂靜。所有設備停止了運轉,藍色光流消失無蹤。沈忘甯這才注意到,那支“鋼筆”插在圓柱形容器上,容器裡的藍色液體已經變成了渾濁的灰色。
“你做了什麼?”沈忘甯将晚年安扶起,緊緊摟在懷裡。
“短路了...能量傳輸...”晚年安靠在他胸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用Ω系統的...核心代碼...”
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喊叫聲。沈忘甯條件反射地摸向腰間,卻發現手槍早已不知所蹤。他環顧四周,尋找任何可以當作武器的東西。
“沒用了...”晚年安輕輕搖頭,“他們已經...包圍了這裡...”
沈忘甯抱緊他,感受着懷中人越來越微弱的呼吸。“為什麼?”他聲音嘶啞,“為什麼要阻止程序?”
晚年安擡起手,指尖輕觸沈忘甯下巴上的胡茬。“因為...”他艱難地組織着語言,“我花了...十年...想救所有人...包括你...”
地下室的門被猛地踹開,全副武裝的士兵湧入,槍口齊刷刷對準他們。那個高瘦科學家走在最後,眼鏡反射着冷光。
“終于,Ω-709。”科學家推了推眼鏡,聲音裡帶着病态的興奮,“你毀了我們二十年的研究成果,但沒關系...你的身體裡還留着原始數據。”
沈忘甯将晚年安護在身後,像一頭困獸般怒視着入侵者。“離他遠點!”
科學家冷笑一聲,舉起那個遙控器似的裝置:“你以為你們還有選擇?”他按下按鈕。
晚年安突然痛苦地弓起身子,皮膚下的藍色紋路再次浮現。沈忘甯驚恐地看着他,卻無能為力。
“看到嗎?每個實驗體體内都有控制芯片。”科學家得意地說,“現在,乖乖跟我們回去,否則——”
一聲槍響打斷了他的話。科學家的胸口突然綻開一朵血花,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然後像斷線木偶般倒下。
士兵們慌亂地轉身,卻見一個白發老人站在門口,手中獵槍還冒着煙。老人身後,十幾個衣衫褴褛的人拿着各種武器——那是漁村的居民。
“滾出我們的地方!”老人怒吼。
接下來的混戰像一場荒誕的噩夢。沈忘甯趁亂抱起晚年安,向地下室深處跑去。那裡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可能是當年用來運送實驗設備的。
通道盡頭是一間小小的儲藏室,堆滿了發黃的資料和廢棄的儀器。沈忘甯将晚年安放在一張積滿灰塵的實驗台上,慌亂地檢查他的傷勢。
“沒...用的...”晚年安握住他的手,“芯片...已經啟動自毀程序...”
沈忘甯搖頭,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不,一定有辦法...你不是天才科學家嗎?快想想辦法!”
晚年安虛弱地笑了笑,從口袋裡摸出那枚金屬芯片。“給你...”他塞進沈忘甯手心,“所有數據...都在這裡...包括...解除控制的方法...”
沈忘甯感到一陣眩暈,記憶碎片再次湧現——年幼的自己被按在手術台上,腦後植入芯片的劇痛;穿着白大褂的晚年安偷偷流淚的樣子;火災那天,晚年安拼命拆除他腦後裝置的場景...
“你早就...取出了我的芯片?”沈忘甯顫抖着問。
晚年安點頭,眼神已經開始渙散。“所以...你能自由...活下去...”
外面的打鬥聲漸漸平息。沈忘甯知道時間不多了,他俯身貼近晚年安的唇,在最後的時刻索取一個吻。鹹澀的淚水混着血腥味,卻比任何糖果都甜。
“聽着,”他抵着晚年安的額頭,聲音堅定,“我不會讓你死。老規矩,數到三——”
“一...”晚年安微弱地回應。
沈忘甯抱起他,踹開通往海邊的小門。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海浪拍打着礁石,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二...”
他們身後傳來追兵的喊叫聲。沈忘甯義無反顧地沖向懸崖邊緣。下方是深不見底的碧藍海水,在陽光下閃爍着細碎的金光。
“三。”
兩人一同墜入海中,像多年前那隻藍閃蝶,在陽光下劃出最後的美麗弧線。海水包裹着他們,洗去血迹、淚水和所有痛苦。沈忘甯緊緊抱着晚年安,在他唇間渡去最後一口氣。
當黑暗降臨前,他看到晚年安胸口的藍閃蝶紋身發出微弱的藍光,然後化作無數光點消散在海水中。
冰冷的海水灌入耳鼻,沈忘甯在黑暗中奮力劃水。晚年安的身體在他懷中越來越沉,像一塊即将沉入深淵的石頭。他拼命蹬腿向上遊去,肺部的灼燒感幾乎讓他暈厥。
“堅持住...就快到了...”他在心中默念,盡管知道晚年安可能已經聽不見。
陽光透過海面,像一層搖曳的金紗。沈忘甯用盡最後的力氣沖破水面,大口喘息着。海浪将他們推向附近的礁石,他死死抓住濕滑的石面,将晚年安托上去。
“醒醒!”沈忘甯拍打着晚年安蒼白的臉,手指顫抖着探向他的頸動脈。微弱的脈搏讓他幾乎落淚。“呼吸啊,該死的!”
他掰開晚年安的嘴,開始人工呼吸。一下,兩下...海水從晚年安嘴角溢出,但他仍然沒有反應。沈忘甯握緊拳頭,狠狠擊向他的胸口。
“你答應過要救所有人!包括你自己!”
晚年安的身體猛地弓起,咳出大量海水和藍色液體。他劇烈喘息着,瞳孔緊縮又擴散,最終聚焦在沈忘甯臉上。
“你...總是...不按常理...”他氣若遊絲地說,嘴角卻微微上揚。
沈忘甯将他緊緊摟住,兩人的心跳隔着濕透的衣物共振。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轟鳴和警笛聲,但他們此刻隻有彼此。
“芯片還在嗎?”晚年安突然問。
沈忘甯摸向口袋,金屬芯片安然無恙。“在這裡。但你的自毀程序...”
“暫時...休眠了...”晚年安掙紮着坐起來,“那個科學家...沒說完...Ω系統有個漏洞...”他指向遠處的海平線,“那裡...有座私人島嶼...實驗室的備份設施...”
沈忘甯順着他的手指望去,隻看到茫茫大海。“多遠?”
“遊不過去...”晚年安苦笑,“需要...船...”
仿佛回應他的話語,一艘破舊的漁船從附近的礁石後轉出。船上的白發老人正是剛才救他們的漁村長老。
“年輕人!”老人喊道,“要搭船嗎?”
沈忘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他扶起晚年安,向漁船揮手。當老人将他們拉上甲闆時,沈忘甯注意到船上還有幾個村民,都帶着武器警惕地環顧四周。
“為什麼幫我們?”沈忘甯忍不住問。
老人點燃煙鬥,深深吸了一口。“那個實驗室...二十年前害死了我們很多孩子。”他渾濁的眼睛裡閃着怒火,“他們說能治好漁村的遺傳病...結果把孩子們變成了怪物...”
晚年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藍色液體再次從嘴角溢出。沈忘甯緊張地扶住他,卻發現他的皮膚溫度高得吓人。
“Ω系統在...自我修複...”晚年安艱難地說,“芯片...給我...”
沈忘甯遞過芯片,晚年安将它插入船上的老舊導航儀。令人驚訝的是,導航儀竟然亮了起來,屏幕上閃現出一連串代碼。
“你在做什麼?”沈忘甯問。
“發送...坐标...”晚年安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給所有...實驗體...”
老人和村民們交換着困惑的眼神,但沒人阻止。導航儀發出嘀嘀聲,屏幕上顯示“傳輸完成”。
“現在...他們自由了...”晚年安癱倒在沈忘甯懷裡,聲音幾不可聞。
漁船向着夕陽駛去,海風拂過兩人濕漉漉的頭發。沈忘甯低頭看着懷中奄奄一息的晚年安,突然發現他胸口的藍閃蝶紋身正在逐漸恢複顔色。
“這是什麼意思?”他輕聲問。
晚年安微笑着閉上眼睛:“意思是...故事...才剛剛開始...”
漁船在暮色中靠岸時,沈忘甯才發現這座“私人島嶼”遠比想象中龐大。懸崖上的白色建築群反射着最後一縷夕陽,像一座未來主義的城堡。令他意外的是,碼頭上空無一人,隻有海鷗在盤旋鳴叫。
“就是這裡?”沈忘甯将昏迷的晚年安背起,轉頭問老漁民。
老人眯起眼睛望向那座建築:“二十年來沒人靠近過這裡,都說島上有鬼。”他遞給沈忘甯一個防水袋,“裡面有藥品和食物,夠撐幾天。”
沈忘甯道謝後踏上碼頭,腐朽的木闆在他腳下發出危險的吱呀聲。背上的晚年安輕得像片羽毛,呼吸微弱但平穩。Ω系統的自我修複似乎讓他進入了某種休眠狀态。
通往主建築的石階上爬滿藤蔓,沈忘甯不得不一手扶着晚年安,一手撥開障礙。當他終于抵達那扇巨大的金屬門前,頭頂的監控攝像頭突然轉動,紅色的指示燈亮起。
“身份驗證。”機械女聲從隐藏的揚聲器中傳出。
沈忘甯正猶豫着,晚年安的手臂突然擡起,手指劃過門邊的生物識别屏。藍光掃描過他的指紋,厚重的金屬門緩緩開啟。
“歡迎回家,Dr.晚。”機械聲變得柔和。
門後是一條明亮的白色走廊,與外部荒廢的景象截然不同。自動照明随着他們的腳步逐一亮起,牆上的顯示屏顯示着各種生物數據圖表。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兩側的透明培養艙,裡面漂浮着各種器官和組織标本。
“你到底在這裡做過什麼...”沈忘甯喃喃自語。
晚年安在他背上輕微動了動,但沒有醒來。走廊盡頭是一扇印着Ω标志的門,這次自動打開了。裡面的場景讓沈忘甯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