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嗎?”他故意戳中某個未愈的彈孔。
晚年安突然翻身,将他手腕釘在帳篷柱上:“你忘了畫最重要的那個。”
火光中,沈忘甯看清自己胸口浮現的圖案——敕勒川全息地圖,正以他們交合處為坐标原點閃爍。
篝火燃盡時,灰燼突然懸浮成雙螺旋。沈忘甯伸手觸碰,灰粒卻組成更小的他們,在掌心重複着相遇相殺的無限循環。
“熵增定律錯了。”晚年安從背後抱他,聲音帶着量子雜音,“我們才是宇宙的盡頭。”
牧民們看見兩道身影走入将熄的餘燼,而黎明時,草原上長出兩株糾纏的荊棘,刺尖挂着未幹的血與星塵。
可汗的金帳積了厚雪,沈忘甯跪在階下,脖頸鐵鍊拴着十二道诏令。晚年安的白裘大氅掃過結冰的台階,卻不敢為他拂去眉間霜。
“王。”沈忘甯笑着咳出血,“您的馬鞍該換了。”——那上面還留着他們昨夜歡好的牙印。
可汗的彎刀劈碎冰階,雪霧中晚年安的背影比刀光更冷:“拖去祭壇。”
綁在神柱上的沈忘甯數着月光,每道陰影都是晚年安曾吻過的傷痕。薩滿搖鈴走近,面具下卻是晚年安咬出血的唇。
“求我。”王的聲音混在銅鈴裡,“就饒你。”
沈忘甯突然掙斷繩索,沾血的指尖在王袍畫了隻囚籠:“您先求我的。”
祭火轟然暴漲,燒毀了可汗腰間那串定情的狼牙。
班師回朝那日,晚年安的馬鞍前橫着沈忘甯的弓。箭囊空了一半——那是他孤身截殺敵軍時用掉的。
河面飄來染血的敕勒歌,牧童說看見個瘋子邊笑邊往肋骨上刻字。晚年安突然縱馬入水,撈起的卻是自己當年送他的銅鏡。
鏡面映出王冠下的白發,比戰敗的旌旗更狼狽。
慶功宴擺了整夜,晚年安身旁的銀鞍始終空着。當貴族之女獻上合衾酒時,帳外突然傳來熟悉的馬哨聲。
王捏碎酒杯沖出金帳,隻見星河下一匹孤狼叼着斷箭遠去。箭尾纏着褪色的發辮——正是大婚那夜被他自己斬斷的。
晚年安最終死在堆滿戰利品的金帳裡,懷抱着沈忘甯的骨殖。巫醫說王中的是敕勒禁術,将永生永世困在回憶幻境。
牧民們卻看見,每當血月升起,就有兩匹銀狼并肩跑過祭壇。
它們的影子投在經幡上,終于成了長生天也拆不散的圖騰。
可汗的夜宴永不熄滅,七十二盞銅燈照着空置的副座。
晚年安指尖摩挲着鎏金酒杯,酒液倒影裡總映着個不該出現的身影。
侍從戰栗着呈上密報——有人在北方邊境見過獨行的銀鞍騎士。
王突然捏碎酒杯,琉璃碎片在掌心割出與那人相同的傷痕。
“備馬。”血滴在羊皮地圖上,恰是當年他們初遇的河谷。
宮廷樂師奏響《敕勒王》時,晚年安摔了金杯。那首本該歡快的調子,少了馬頭琴的嘶鳴。
“琴呢?”王的聲音比刀還冷。
老樂師抖着胡子:“被...被沈大人帶走了半副弦。”
深夜,禁軍看見王獨自在冰湖畔,用佩刀刮奏凍僵的湖面。那聲調像極了某人總跑調的哼唱。
雪原上送來純白的海東青,喙上拴着染血的布條。晚年安解下布條時,整座王庭的獵鷹突然集體振翅——那是沈忘甯獨創的馴鷹密令。
布條展開是張地圖,标記着十二處被搗毀的敵營。背面卻寫着行小字:“王,我偷走了您枕頭下的匕首。”
侍衛驚呼着去檢查,卻發現王在笑。那把匕首正插在他心口三寸外的案幾上。
大婚那夜,晚年安掀開新娘的蓋頭,卻看見自己映在冰鏡裡的臉。鏡面突然裂開,裡面裹着張陳舊的羊皮——上面用血畫着交頸的狼。
王後驚恐地看着可汗徒手捏碎冰鏡,任憑鮮血染紅合衾酒。帳外,守夜人聽見王在醉夢中呢喃:“你連嫉妒都不肯給我留...”
晚年安死時正值深冬,整座王庭的銅器突然同時嗡鳴。巫醫剖開王的胸腔,發現心髒纏繞着銀絲——那是沈忘甯當年射入的箭簇熔成的。
最老的薩滿突然跪地痛哭,說這不是詛咒,是敕勒最古老的情蠱。雪原盡頭,牧人看見兩匹銀狼追着流星遠去,頸間鈴铛響徹整片荒原。
可汗的白馬配着銀鞍在草場上徘徊,缰繩拖過的地方長出淡紫色的野苜蓿。晚年安站在金帳前數着風向,第七陣風卷着沙粒打轉時,他忽然解下佩刀扔進枯井。
侍從們聽見井底傳來金屬碰撞的回音——那下面早已堆滿一模一樣的刀,每把刀柄都刻着“沈”字。
晚年安在春汛的河邊獨坐整夜,将酒囊裡的馬奶酒倒入河中。下遊的牧童次日撈到醉倒的魚,魚鰓裡夾着片帶血的指甲——正是王昨夜親手拔下的。
老薩滿說這是敕勒人最毒的詛咒:以血肉為餌,釣輪回中的故人。
宮廷樂師發現王珍藏的馬頭琴少了一根弦。那夜雷雨交加,晚年安赤腳走過十二頂帳篷,在每個門檻上系一截銀絲。
清晨侍女收拾時,發現那些銀絲都是浸過血的長發。而王枕邊的玉匣裡,靜靜躺着半根染血的琴弦。
晚年安下令鑄了盞三頭銅燈,卻永遠隻點燃兩側燈芯。
侍從總在深夜看見王對着燈影自言自語,燭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氈帳上,竟顯出兩人對飲的輪廓。
某個雪夜,值更人聽見帳内傳來清脆的碰杯聲。
掀簾查看時,隻見王獨自舉着兩隻酒杯,杯中奶酒結着薄冰。
垂暮的晚年安躺在祭壇中央,要求巫醫将自己的心髒剜出。
當蒼老的手捧出那顆仍在跳動的心髒時,人們發現心室上刻着敕勒古老的“囚”字。
那顆心在月光下突然碎裂,化作一群銀灰色的狼奔向草原。
牧人說至今仍能聽見頭狼的長嗥,聲調像極了某人當年總哼的跑調小曲。
孤獨如敕勒川終年不散的霧,纏繞在黃金王座與空置的銀鞍之間。
晚年安活成了最鋒利的刀,卻再沒有能讓他甘心折斷的鞘。每個黎明都重複着同一種淩遲——活着,且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