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嘉禾等人做好準備,即将南下的時候,直州傳來消息,又有災民起事了。這次起事的規模很大,響應的災民不計其數,直州可能會淪陷。
饒是望城周邊的災民被遣散不少,起事的可能性很小,望城也變得人心惶惶起來,才穩定兩天的糧價又開始往漲。知州大發雷霆,卻拿暗中操縱糧價的大糧商無可奈何,他們背後是豪族,他動不了。
清晨的太陽升起,晴空萬裡,今日将酷熱如盛夏。
轟隆聲響中,厚重的城門打開,一支商隊驅趕着騾馬從城裡出來。這是一支臃腫的隊伍,雇傭了镖師護送貨物,帶了家眷,還帶了許多一同前往南方的人。
“望城好!南方更好!”城牆下,騎驢的小孩小聲嘀咕,“好長的商隊!”
“馬上輪到我們出城了。”秦三娘牽着載行李的驢,背起自制的包,臉上塗抹黑灰,打扮得像個窮苦婦人。
沈嘉禾跟在驢左右,拄着一根長棍。即便是武藝傍身的镖師,個子也不如她高,引得商隊主人經過時開價請她護送。
她不和商隊走,拒絕了招攬。
出城後,無法入城的饑民圍在官道兩邊,餓得皮包骨頭,形容枯槁。站得穩的厚着臉皮讨要糧食,站不穩的跪地賣慘懇求施舍,性急的話盯着行李直接上手搶奪。
驢背兩側都綁了行李,沈嘉禾隻有一個人,她在驢的左側,饑民繞到驢右側,手還沒碰到行李,先挨了幾棍子,痛得尖叫着鑽進人群裡。又有人趁着沈嘉禾打人襲擊秦三娘,吓得她亮出小刀,那人才退去。
“都滾開點!”沈不餓掃視衆多饑民,大聲吓唬,“我姐姐是天上将星下凡,你們膽敢伸手,她剁了你們爪子!你們不認識她,是不知道姐姐的厲害,這兒全部人加起來都不夠姐姐打!要不是姐姐心善,你們一個别想活!”
感覺饑民們看自己的目光像狼一樣貪婪兇狠,秦三娘心驚膽戰,緊跟沈嘉禾腳步。聽得沈不餓的恐吓,擡頭看向小孩,隻見她驕傲得像個将軍,臉上看不到絲毫懼色。
而饑民們聽了她講的話,竟然避開她們,眼神裡的惡意也收斂了許多,不再将她們視作目标。
“好,就是這樣!”沈不餓拍手,煞有介事地點頭,“大家聽我話,不挨打!我姐姐下手從來不留情,昨天有個壞人冒犯她,你們猜怎麼着?今天壞人出殡了!惹到我姐姐就是惹到閻王!”
饑民聞言,躲得更遠,就連同行的人都不敢靠近她們了。
沈不餓得意地笑了。
秦三娘看了一眼強大可靠的沈嘉禾,放松下來,感覺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瞧出她緊張,沈不餓說:“不要怕他們,他們也就仗着人多逞威風,實際上膽小得很。你逮住一個人猛打一頓,别的就不敢惹你了。”
“還是你膽大。”秦三娘苦笑,“我剛才太害怕了。”
“日子過得太舒服是這樣的。”沈不餓撇嘴,有些鄙夷,“在流民堆裡混兩天,你拿着刀子肯定不會亂揮,而是紮人,一紮一個血口子。”
“他……他隻是想要一口吃的……”秦三娘摸了摸身上的小刀,“我紮不下手。”
“你可憐他們,給吃的呀,我和姐姐不會攔你。”沈不餓嘟囔。
接着,沈不餓伏低身子湊近秦三娘,聲音清晰地反駁她:“他們不可憐!一點都不!你沒看到嗎?饑民都是男的,沒個女的,也沒我這樣的小孩!因為他們把吃的全搶了,女人小孩不是餓死了,就是被他們吃了!如果我沒遇到姐姐,他們還會吃掉我!”
說到最後的“吃掉我”三個字,沈不餓咬牙切齒,陰森森地補充:“他們都該死!他們死光了就沒人挨餓了!”
“對不起!我不懂!”秦三娘露出羞愧之色,“我再也不會可憐他們了!”
“哼!”沈不餓直起身子,不信她。
為什麼姐姐打算把自己托付給這個笨笨的大人?這個笨蛋大人還差點搶走姐姐的機緣,憑什麼?就憑她會彈琴唱歌嗎?
沈不餓覺得會彈琴唱歌一點也不厲害,像姐姐一樣有錢有糧會打架才厲害,像她一樣講幾句話便吓跑壞人才厲害。
忽然,她聽到秦三娘的呢喃:“男人用不着我可憐!”
這講的什麼話?沈不餓翻白眼,感覺秦三娘變得更笨了:“你剛明白?”
“有些道理很難明白,别人不會告訴你,你隻能自己領悟。”秦三娘輕聲說,“天下的田地房屋都是男人的,我想要房屋就得去衙門立女戶,衙門卻勸我嫁男人,我不願意他們又勸我收養男孩做兒子……總之,我一個女子不配立戶,不配有房屋。”
沈不餓睜大眼睛,叫道:“姐姐!姐姐!”
沈嘉禾看她,她立刻求證,“三娘說的是真的?我也要立女戶才能有自己的房子?南方也要立女戶嗎?”
“你覺得呢?”沈嘉禾反問,“三娘确實是女戶,确實有房子。”
“她能立女戶,我也能!”沈不餓高高昂頭,“我以後也要買鄭家那樣的漂亮大房子!”
“那你得賺很多錢,得有很厲害的本事,要學會怎麼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秦三娘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她的神色苦澀起來,帶着恨意說:“男人有的何止是田地房屋!天下都是他們的!隻有他們能讀書科舉,隻有他們能當官當将軍做皇帝!皇帝可以換人,朝代可以更替,唯獨男人一直騎在女人頭上作威作福!”
沈不餓感到疑惑,看着沈嘉禾說:“皇帝都是男的?”故事裡的國王可是公主當的。
秦三娘歎氣:“也有女的,隻有一個。”
沈不餓頓時笑了:“那我當第二個!皇帝厲害,我要當皇帝!”問沈嘉禾,“姐姐,皇帝怎麼當?我先當公主嗎?公主是皇帝的女兒,但我娘不是皇帝,我爹也不是皇帝……”
小孩皺眉,小孩發愁。
“你先長大點,有自己的房子和馬兒了,再去琢磨皇帝怎麼當。”沈嘉禾說,“不餓,你講過你識字,你識得多少字?讀過什麼書?”
“我……我識得幾個字,不多。”沈不餓羞于承認,很快,她找到甩鍋的目标,“都怪壞蛋伯父,不肯教我,我偷偷學的字!”
“三娘識字,你跟三娘學。”
沈不餓更喜歡她:“不可以跟姐姐學嗎?”
“不可以。”
沈不餓噘起嘴巴看向秦三娘,發現笨蛋大人目不斜視,認真趕路,仿佛沒聽到沈嘉禾的話,便明白自己要主動請秦三娘教認字。
她們都看出她不太喜歡秦三娘,她得挽回!
眼珠轉了轉,沈不餓恭敬地叫道:“三娘老師,你讀書多,見多識廣,能教我認字嗎?我會很聽話的,不會頑皮懶惰!也不會不尊敬你!”
“哪有老師在走路,學生騎着驢的?”秦三娘故意逗她。
“我知道錯了,老師騎驢,我下地走路!給老師牽驢!”沈不餓連忙說。
“當真?”秦三娘好笑。
“真!你讓驢停下!我下去!”
于是乎,沈不餓下地步行,秦三娘騎到驢背上,如此走了一段路。
“不餓累不累?要上來騎驢嗎?”天氣熱,秦三娘一邊用手扇風一邊問小孩。
“老師騎,我是學生,累點沒關系。”跟着沈嘉禾吃好喝好,沈不餓已經長了點肉,不怕步行趕路這點苦。
“當真?”
“真!”
又走了半個時辰,見到沈不餓的汗水落在黃泥路裡,秦三娘不好意思了:“不餓,該換你騎驢了,我是大人,我走路。”
沈不餓眨眼,露出意動之色,她問:“你會教我認字嗎?”
“當然會。”
“那老師還是騎驢吧。”沈不餓用力揮舞小胳膊,“我很強壯,走路累不到我!太陽曬不壞我!”
沈嘉禾一直在看兩人相處,見小孩曬得臉都紅了,剛好前面有避暑的地方,便說:“到前面的亭子歇息一會兒。”
亭子破舊得擋不住陽光,三人停下喝水,吃了一點幹糧,繼續趕路。
秦三娘不肯騎驢,沈不餓想騎,又覺得自己走得動,沒必要騎驢。糾結了一會兒,她在沈嘉禾的幫助下騎到驢身上,說:“姐姐不騎,我和老師輪着騎!”
再往前的城鎮聚集了了好些饑民,有沈嘉禾坐鎮,他們翻不起任何風浪。
鎮上開着兩三家商鋪,住着些居民,有個挂着“肉”字招牌的客棧。沈嘉禾本來想進去吃個飯,聽得店小二報出低于望城的肉價,她轉身便走。
這是個吃人的黑店!
跟鎮民問了路,三人在天黑前趕到一個縣城,這兒有碼頭,有前往南方的商船,也有饑民在此停留。可惜她們來得晚,商船已經開走了,下一趟商船要等兩天。
進縣城要給點錢,戶籍倒是不必出示,省卻黑戶沈嘉禾的麻煩。
三人在客棧要了一間房。
夜裡,店小二摸黑潛入,忽有強光照進他的眼睛,屋内大亮。他挨了一頓打,渾身疼痛地被踢出房間,生怕脾氣暴躁的客人追出來,急忙爬起來逃離客棧。
但這個夜晚的風波沒有平息。
沈嘉禾才熄燈,天邊就亮起火光,喊殺聲、馬蹄聲和刺耳的尖叫聲響起,誰敢睡?她掀開窗一看,隻見幾百個匪徒趁夜闖進城中作亂,騎馬的舉着火把直奔城中大戶,沒馬的三五成群騷擾民衆。
剛才她亮燈,吸引來一個匪徒,正在誘騙掌櫃開門。
火光是匪徒們放火,點燃了房屋,城中用于防止火災的水缸卻沒有水。慌亂的民衆逃出着火的房子,外面等候的匪徒一刀一個,地上霎時血流成河。
“怎麼辦!”秦三娘背起包,慌張極了。
“我們躲起來?”沈不餓也背上自己的背包,“我知道柴房怎麼走!”
“不必。”沈嘉禾放下窗,“我去把人殺了,你們遇到危險,記得叫我一聲。”
“他們那麼多人,你打得過?”
“普通人罷了。”沈嘉禾已推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