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提起的忐忑滞在半空中,她沒來得及再細想下去,季瑛就接了話。
“我教了好多年曆史咯,當年市一還叫城中,建在北邊的渠河旁,前些年才搬到這裡來……”
季瑛眯起眼,語調不急不緩地講起往事,偶爾頓幾秒回憶細節。
季瑛說,季瑾年自小就文靜,城中那時規模不大,教職工宿舍和教室離得很近。當時她才三四歲,留在家裡不放心,就帶來放在教室外的院子裡。
不用大人多叮囑,她一個人獨自蹲在樹根旁看螞蟻搬家,安安靜靜地一蹲就是一整個下午,手上還攥着根不知道哪來的小樹枝,在泥土地上橫七豎八地畫着一溜螞蟻。
唐玥沒去過一中的舊址,聽說那裡被改成了小學,重新修建過。季瑛提到的老式磚瓦平房,以及校舍前的小院落,早都被轟隆隆推平在塵土裡。
“阿婆——”
等季瑛開始講她小時候畫貓,想量胡須的長度,湊過去被野貓在手臂上撓了一爪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追着貓打的時候,季瑾年開口喊她,面色帶着些尴尬。
老掉牙的事情了,這也太……怎麼在小朋友面前提呢?
季瑾年瞥了眼聽得津津有味的唐玥,略低了低眉。
小時候的事情被一件件揭出老底,她雖然有些羞窘,更多的卻還是對阿婆能記得這麼多以往的事情,覺得心下欣喜。
唐玥這才想起當事人還在桌上。她隻被自家阿婆帶到五歲,之後一直住在姨媽家,對隔輩親帶大的成長環境憧憬又好奇,聽得不知不覺就入了迷。
方才季瑛和她聊的時候,起先還是“你季姐姐”,講着講着,稱呼就不自覺轉成了“年年”。唐玥聽了好些季瑾年小時候的事情,此時再将眼前的女人模樣代入一團稚氣的形象,忍不住輕笑出聲。
季瑾年不着痕迹地轉開話題,聊起她在市一讀書時的生活,唐玥正是剛上高中的新奇階段,很快也聽得入神。
飯菜吃了大半,桌上的那道麻婆豆腐有些辣。
唐玥抓起杯子将牛奶喝了個空,起身要再倒時,被女人提前一步。
“謝謝,季姐姐。”她雙手接過玻璃杯。
如果說第一句“季姐姐”是忐忑的試探,那麼這句更多是無意識的順口。
稱呼在唇舌間頓了一息,還是決定順從本心地這樣叫她。
季瑾年果然沒介意,反而笑着朝她眨眼,“不客氣。”
對比起車上唐玥的拘謹,此時終于在稱呼上與自己親近,季瑾年再度想起當年那隻三花小貓,剛抱回家裡時縮在角落裡,自己在她不遠處蹲下來,伸長了胳膊将捏在手中的奶糕遞過去。
小貓怯生生地打量着她,季瑾年也耐心,等到灑進的陽光從方桌挪到桌腿上,對方才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朝她喵了一聲。
确實很相像,比如模樣都很乖軟。
一頓飯邊聊邊吃,消磨了将近一個小時。唐玥起身告辭時,季瑛對她的稱呼已經從“唐丫頭”變成了“玥玥”,拉着她的手叮囑一定要常來做客。
季瑾年将人送到門口。盡管隻是下個電梯,到隔壁單元門口的路程,還是不太放心。她拎着唐玥的書包,“走吧,我送你。”
書包并不很沉。
高中生的書基本都在桌肚和教室的書箱裡,入學第一周的周末作業不多,需要帶回家的書自然也少。
“季姐姐?”
唐玥擡頭看她,小心翼翼扯了扯書包背帶,手上還拎着季瑛硬要塞的兩斤梨,說是親戚種的水分足又甜。
“送你到樓下,好不好?”
季瑾年沒忍住揉了揉她的發頂,打着商量的語氣,卻早已經換好了鞋。
二單元到一單元門口,短短十幾米路。
月色很好,映出長短相近的兩抹影子,并肩挨着往前走。
唐玥不經意瞥了眼影子,又看向身旁的季瑾年。女人閑庭信步,單手拎着書包顯得輕巧,娴靜似水的月光淌在她身畔,呼吸都不由沉靜下來。
到家下意識先看了眼壁鐘,将近八點,窗外天色已經墨深。
明天是周末,唐玥少有地沒急着先寫作業,而是陷進沙發裡将自己攏成一團。
今晚去季家做客的點點滴滴浮現在眼前。
她想起吃飯的時候,季瑾年喊着“阿婆”,打斷對方的話時尾音稍微拖長,帶着小輩的撒嬌意味。
唐玥垂下眼睫,晃着不明的神色。
她很多年沒有體會過這種氛圍了。獨自住了兩個多月,屋子裡冷冷清清隻她一人,兩相對比,不得不承認自己相當欽羨。甚至有那麼一瞬,被季瑛拉進話題時,生出自己也在其中的錯覺。
可……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親情。
偶爾隔着櫥窗豔羨一回就已經足夠幸運,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妄想别的。
她正兀自陷進惶然的情緒裡,手機屏幕卻亮起。
“玥玥,下周一晚上有空嗎?”
季瑾年發來消息,言語裡帶着清淺笑意,“阿婆說想做酸菜魚給你嘗嘗,要是能沾上你的光,我可又有口福了。”
唐玥握着手機一時愣神。
下一條語音被系統自動連播,是季瑛笑呵呵的慈愛語氣,要她有空一定要來。
唐玥知道她們不是客套。
可她真的可以……和季阿婆她們親近嗎?
會不會太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