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将右手背在身後,凝煙端着茶盤進來,手肘把房門推上。
“我估計你這時候能醒。”她将茶盤放在桌上,自己倒了一杯。她看上去有些疲憊,說話都沒了笑意,“子蠱太久沒有蘇醒,你第一次驅使,難免不好駕馭,脫力昏迷乃是正常。”
我點點頭:“多謝。”心中卻是明白,昏迷前聽到的那道哨聲,是凝煙口中發出。
她歎了口氣:“你别謝我。談老鬼給你的好東西,你要謝謝他去。倒是千重——”
“他如何了?”我憶起那道傷口上的綠光,心中不安。
她面露憂色:“這些人怕是和百毒門有關。他中的是‘琴疊’,此毒本為藥物,是百毒門當年為控藥人所制。一開始須用琴聲奪人心智,凡聽到操控之人彈奏,則會為他所驅使。後改為血液相融,即省了繁瑣也更為隐秘。”
我愈聽愈覺不妙:“原來可以聽琴聲防範,現下
如何提防?”
凝煙搖頭:“幾十年了,‘琴疊’早已由藥成毒,除了下毒之人,沒人知道中毒之人何時會失去神智。”
我想起那群玄衣人齊齊擡手割開自己掌心的畫面,千重不會……
凝煙勉強笑道:“你也别太擔心,若是不發作,平常看起來還是好好的,你身上衣服就是他換的呢,隻不過現在睡下了。”
話雖如此,她半夜不睡也是憂心所緻。
“若是發作,可有抑制之法?”
她搖了搖頭:“你也看到了,今日那些中毒之人,隻有被殺,才能解脫。”
我端起茶盞,杯裡的月光被茶水浸濕,凄凄慘慘。
“步青山有下落麼?”
凝煙忽然不說話了。
我疑惑望去,她咬咬下唇,避開我的目光。
我捏緊了茶杯,淡笑道:“我不過是問問,你不必擔憂。千重身中劇毒,安王的人又蠢蠢欲動,我還不至于為了他步青山置大局于不顧。”
“真的?”她看過來,猶豫道,“你真的不會自己偷偷跑去找他?”
“不會。”
凝煙又自己糾結一番,終于松口道:“他失蹤了。”
我從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面無表情的臉:“失蹤是什麼意思?”
她身子縮了縮:“你這樣看着我也沒用,又不是我幹的!安王派了一千多個高手,步青山又沒有趁手的兵器,失蹤都算好消息了!”
安王,又是安王。
我想起靈猿島上挖出來的包裹,那把跟了他十幾年的名震江湖斬嶽,如今躺在土裡,不過一攤廢銅爛鐵。
我想我明白步青山的意思。
長劍既斷,前塵盡斬。
他動手時仍将安王的人認作我教中人,沒有半點留情,我自然也不該動什麼恻隐之心。
若他從此泥埋銷骨,我給他立個墳頭,每年清明澆一壺酒便罷了。
可到底嘴快一步。
“哪裡失蹤的?”我心如擂鼓。既希望她趕快告訴我,又怕她說出我不願聽的答案。
沉夜裡,她的話清晰異常:“蓬渠西郊山上。他從崖上跌下去,安王手下在山腳沒發現蹤迹。”
我松了口氣。
沒找到就好。沒找到至少說明……他還活着。
但我們心中都知道,從山崖上跌落,不死也得重傷。
我閉了閉眼。萬盟會在即,千重中毒,安王的人不知何時卷土重來,我縱然再想救他也不能夠。
月光太冷,冷得心裡發疼。
“你說了不去救人的啊……”凝煙又一次提醒。
我張口,卻發不出一個字。似手拽住了心髒,又捏緊了喉嚨,引得我不得不彎下腰,直往地上墜去。
心口郁結之氣翻湧,一路上沖,到嘴邊噴出一灘猩紅。
“喂!”凝煙趕緊扶住我,“你可不能死在這!你得殺姓張的老頭才能死!”
我推開她,踉跄起身:“本座自然不會食言。”
隻是我再無心情與她交談,閉眼盤坐在床上。
我想起我最後一次見到步青山的場景。我被關在正氣崖,他端酒給我。
那時我自恃他心中有愧,對他極盡冷嘲熱諷。而今憶起,腦中卻盡是他眼底痛色。
是了,他與我一起,總是不快樂的。
他該是人人稱頌、尊師重道的大俠,是武林正道風頭無兩的青年俊才,是昭明樓萬千子弟仰望的大師兄。自遇見我後,從雲端跌下,罵名累累,衆叛親離,劍毀人傷。
若他真的能擺脫我,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凝煙不知何時離開了。
我睜眼望向窗外。
她曾唱過,“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她還唱過“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處處是山,可處處不見山。
步青山啊步青山,怪你名字不好,落得個托體同山的下場。
隻是我還是那個行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