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那晚是個夢,噩夢。”步青山此時的聲音基本聽不出情緒,但瞎子的聽力總是更靈敏,加之我對他那不成熟的小了解,這事他怕是永遠也忘不掉。
我突然意識到步青山這人的可怕。這感覺比登雲峰刺我更甚,那可以理解為報仇雪恨。小六子的事他醒來後再并未表現出痛苦和悲傷,我那時以為是他心性變得更堅韌的緣故。
我雙眼虛空中一遍遍重現着那晚的畫面,他回來後的異常我卻現在才明白。
“來殺你的人綁走了小六子。那人武功不低,我費了些功夫才找到破綻。但就在我刺出去那一劍時,小六子卻猛然擋在了那個殺手面前。我再想收劍,已經來不及了。
“你有沒有自己不受控制的時候?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一瞬間好像有另一個身體,飛到半空中,看這所有發生的一切,很慢,卻無法改變。
“我甚至能同時看見劍擦過月光下的塵埃、刺進他的胸口、他整個人僵在那裡,然後突然所有聲音都消失了,隻有他張開的嘴角和胸口的血。他試圖跟我說話——跟尋常一樣喊着‘師父’。
“那是他最後一次喊我師父。”他聲音低了下去,我聽出他嗓中有些哽咽。
我想象了一下,小六子帶着他那聲甚至沒喊出聲的“師父”,笑臉永遠僵在了臉上,這畫面确實有些殘忍了。
但仍有疑點。
“他為什麼要突然擋過來?”我心下疑慮,看來有些事情今日不得不翻出來了。
這似乎更是他不願意談到的,他頓了頓道:“那個來殺你的人,是他哥哥。”
“不可能,”我否認,“小六子不是說全村都死了,就剩下他一個人麼?”
步青山聲音裡滿是疲憊,“從頭到尾,小六子的出現都不是偶然。”
我心裡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聲音裡壓着怒意:“他是被人安排好、刻意出現的。”
從前我很少見他生氣。後來他越生氣我越高興。但現在我高興不起來,因為他接下來的話。
“小六子的哥哥,也就是那個殺手,他告訴我,那場刺殺是你安排好的。”他聲音低不可聞,似乎真的太累了。
“是。”事到如今我也沒必要隐瞞,“是我安排的。我想看看你的劍術到底如何。但你不必懷疑殺手的身份。分壇選人,尤其是我交代的事,一定找幹淨的人去做。除非……他中途被調換了身份。但若是能成功做到,說明來人一則武功高強,二則背後勢力極大。”
“武功确實比我預想的要高,我當時劍術小成,擒他用了近半個時辰。但他對小六子的事情清楚非常。”他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據他所說,小六子在六歲去村東頭玩時就被拐走了,被養在一個暗牢,裡面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專門有人來教給他們一個新的身份,每天須得把這個新身份的一切消息背得滾瓜爛熟,一旦背錯就會挨一頓鞭子,接下來三天不允許吃飯,且鞭傷沒沒有人醫治,若運氣不好潰爛流膿的,便自求多福。通過他們的“考驗”後則要想盡辦法混入達官貴人家裡,為他們辦事。小六子撞上我們,就是這個緣故。”步青山一下說了很多話,也許是不習慣說這麼多,說完他竟有些發抖。
我不知該說什麼。他身為正派人士,這事在他看來大逆不道。可我自小長在魔教,這等事情在我的認知裡已算常事。
“都……過去了。”我隻能幹巴巴地磨出四個字。但誰都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心裡永遠過不去。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我問道:“後來那個殺手你沒再盤問麼?”
他便也收了幾分情緒,語氣中有些迷惘:"後來……我想起了些事情,再然後……我的記憶便有些亂了。”
越來越奇怪了。
“你想起了什麼,又為什麼亂了?”
他卻忽然用很輕的聲音問我:"阿舟,你餓過麼?"
我不懂他的意思,但下意識答:"我當然......"我本想說我當然餓過,但反應過來他說的“餓”應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那種。
"我也許沒與你說過,"他苦笑了一下 ,"或者你也并不想了解 ,但現在當個消遣聽吧。"
"江湖上都說我是昭明樓的大弟子。實際上我是七歲那年被師父撿來的。”他又補了一句,“在戰場上。”
這倒是件奇事。“你爹是将軍?”
這也不合理啊,哪有上戰場帶孩子的?我正猜着,他抛出一句讓我毛骨悚然的話。
他聲音像從天上飄下來的:“我在那找吃的。”
我渾身大震!戰場上找吃的……戰場上的吃的……隻有……屍體!
我背後的雞皮疙瘩一路蔓延至全身,我萬萬想不到清風朗月一般的人竟有這樣的往事。
我不禁伸手扶住了他的肩。
“你……”
“都過去了。”他狀似平靜道。
“那些年四處戰亂,你們魔教地處邊域也許并不知曉。但隻要是見過戰争的人,就會明白人命有多脆弱。
“我爹是重州幕府的幕僚,和我娘成婚不久便得了我。我也過了一些太平日子。但我六歲那年,重州大旱,朝廷稅賦又加了三成,不少農民便揭竿而起了。也許我們今天看來隻是一群烏合之衆,但當年他們突然暴動,一路殺到了府衙。恰逢節度使被诏回京,府衙裡隻剩我爹這樣的文官,一時間竟安撫不下,雙方争執起來見了血,好好一座府衙便被屠了。我此前貪玩溜了出去才躲過這一劫。沒成想……回來竟然連爹娘的屍體都找不到了。
我驚道,“他們……”這些暴動之人,平日也是老實本分的,總不會……
他整個人抖得厲害:“他們手裡都拿着農具。我後來進去隻能看到斷肢……”
我抓着他胳膊:“别說了。我不想聽了。我想睡覺了。你别說了。”
他反而來掰開我的手,轉過來對我道:“你讓我說完……我憋得心裡疼……你讓我說完……”
我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很快順着手背又滑了下去。
我此刻也不想管其餘許多,反握了他冰冷的手,“好,你說,我聽着。”
他想要逃,卻被我死死抓着。
步青山的聲音依然竭力維持着平靜,仿佛剛才那滴淚是我的錯覺。“後來戰火便這麼燒了起來。朝廷派人鎮壓,但各地藩鎮紛紛出兵,互相攻伐,一直打到第二年秋天,大旱情況依舊。莊稼本就因戰亂毀壞大半,加之旱災,那年被餓死的人随處可見。
“别說飯菜了,就連樹皮都成了寶貝。重州地上長的,有毒沒毒的,隻要是能吃的,基本都被扒光了。”
他的手更冷了,我兩隻手都快被他凍了。
“後面就出現了更可怕的……人總會下意識地填補饑餓,可地上長的沒了,天上飛的也不是時時都有,用來填肚子的,就隻有人自己了。”
我閉上了眼。
“我們一群要飯的,原本是往戰前富庶一些的地方尋求庇護,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隊裡的人越來越少,少的還都是那些柔弱的、沒什麼還手之力的人。直到一天半夜我被噩夢驚醒,看到遠處有火光,還有些奇怪的味道,便循着光走了過去。還沒靠近,就聽到有人說,‘今天這個胖點,比前兩天那個竹竿似的吃起來油水多。’我吓壞了,趕緊逃回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第二天我仔細找了找,隊伍裡原先那個稍微胖些的孩子果然不見了。我找機會逃了出來。我不想被吃,也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可我餓了整整七天之後,真的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連爬都爬不動了。”
“這時我看見了那個戰場。”
我手一緊。我很想堵住他的嘴,但我也知道,這些話他悶在心裡太久了。作為昭明樓的大弟子,他不能有更不能說這不堪的過往。他是師父前被一手培養的好徒弟,不能辜負他的期望;衆多師兄弟面前他要維持威嚴,謹防有人使絆子;江湖之上人更雜,一朝暴露弱點可能萬劫不複。算來算去,他竟隻能在這與世無争的雲中洲說出這些話。
可惜是對着我這魔教頭子。
不過也好在是我,我沒興趣也不會拿這種事情要挾别人。
更何況面對的是他。
“戰場上很多屍體,剛死的。在那時的我眼裡那都是食物。我費勁所有力氣爬過去。短短百步,我爬了半個時辰。可我看着那些肉還是猶豫了,這一口下去,我和獸便再無分别。還好……還好……就在我要咬下去的時候,師父來了。
“你問我為什麼一直對師父如此信任,這就是原因。
“他在我将死之時施予援手,在我堕落為獸前替我懸崖勒馬,又将我帶離人間地獄,予我新生,教我劍法,育我成人。如此再造之恩,我怎可欺師滅祖?”
我有些怔愣。怪不得他一直對張玄陽如此維護。但更讓我久不能言的,是步青山的過往。
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夠慘了。可人間苦難遠不在目前,步青山所經曆的、也不過災禍一隅。可多少人有過錯呢?他的爹娘、府衙内被殺的人、路上被吃的人,在老天爺看來,不過蝼蟻罷了,都捱不過他的捉弄。
可我恰好是個不信天的人。白放歌是對的,隻有讓自己更強,才能在一衆蝼蟻間拼殺出一條路。
“步青山。”我的聲音也含着一絲我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他說完了,一個人走到窗子前:“不必可憐我,你說的,都過去了。”
他說得無事一般,我看來不過強撐罷了。
但誰都有這種時候,我也并不想拆穿他。
我也起身走過去:“這些話,你還與誰說過?”
他自嘲笑了一下:“今日之前,我從未說過。”
“好,”我點點頭,“也請你以後把話憋在肚子裡。我白覆舟不是個好人,與你也有些過節,但我今日在此承你一諾:此事我聽過便罷,絕不叫第三人知曉。你仍是昭明樓的大弟子,一路順風順水的天之驕子。你可明白?”
他有些驚訝:“阿舟?”
我接着道:“江湖人,最忌被别人抓住弱點。我此前犯了大忌,落得今日下場,你不要重蹈覆轍。”
他似乎又想道歉,我手指攔在他嘴角:“登雲峰一事讓他過去吧。你我也算曆經生死了,無需對過往龃龉耿耿于懷。此番我眼睛治得好當然好,治不好便罷,我承你一路照拂之情。多謝。”
室内再次靜下來,我也發現我的手竟然還在他唇上。他說了許久,唇上有些幹了,但依然綿軟。撤回手之前我沒忍住又輕輕點了一下。
我見他沒反應,便打算上床躺一會。原本打算再問他那些淩亂的記憶是怎麼回事,現在看來也并不合适。改日也不遲。
他卻在背後把我抱住了,一如在随州那般:“阿舟。”
我剛要推開,卻聽他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
“謝謝。”
然後迅速放開我,出門去了。
我面無表情地往床走去,躺上去前還被床邊的木凳絆了一跤,整個人是摔上去的。
嘶……臉着地真他娘的疼。
床自然是舒服的,但似乎被步青山抱的感覺也挺好。
我就這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