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紙上寫道:八月朔,大朝會,懷安長公主請賜婚于輔國大将軍獨子莫偃戈,帝……
纾纾望向岑湜。
隻見他将目光緩緩移向莫偃戈,語重心長道:“懷安所言,可有虛假?”
“不曾。”莫偃戈巋然不動,“臣曾在珀耶遭百姓中傷,幸而公主挺身而出相救臣下,如公主所言,臣與公主緣分匪淺,祈望陛下成全。”遂深深埋下頭顱。
岑湜笑了笑,平靜道:“既然少将軍與懷安心意相通,我自然……”
“陛下!”陡然一聲将其打斷,岑湜皺起眉頭。
李馳出列,跪拜道:“陛下,莫少将軍乃國之棟梁,萬千士卒之帥,婚事、婚事切不可操之過急,望陛下三思呀!”
他說話時額角沁汗,到末,腔調微微發顫,好似知道即臨之事。
果不其然,“啪”聲巨響自頭頂震來,唬得他全身戰栗。勉力受禦座上射來的一道道威壓,片刻,李馳頓感麻筋鼓脹,膚表陣陣發涼。
“好啊你!”岑湜怒拍龍椅,直指控道:“要徹查問罪的是你!不許我賜婚的也是你!你……”他忽而眩目,慢慢靠回椅背。
纾纾心一焦,忙揖道:“陛下是說,谏議大夫可知,我朝律法,凡與公主婚姻為驸馬者,隻賜爵而不授官?”
“臣當然知道!”李馳亮聲回答。
堂下接頭交耳再起。
李馳略瞥了眼,不慌不忙解釋,“臣專掌議論,要求徹查‘錦甲郎’,乃分内之事。然谏官,直言規谏,匡正君失,亦是天命。臣不妄言,也不偏私,而今公主婚事牽連大巍社稷,臣範顔直谏,甯死不止!”
噹噹兩叩首,說得是忠義無畏,直言不諱。
衆官無話,卻聽一聲冷哼自耳畔傳來,“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查。說什麼谏不谏的,今兒我就撕下你們披僞面皮,敞開給陛下說道說道!”
莫偃戈立起身,負手将眼慢慢睃了一圈。
文武兩列,不少人側頭躲避。
他又扯唇默笑,道:“我莫家軍雄兵數萬,坐擁西南,乃陛下心頭大患,朝廷威脅……”此時,頓了頓。
膽大的去望天子,見天子神色澹然,不發一語,心中已了然。
“有人哪,嘴上說着擔心我姓莫的趁機生事,實則想渾水摸魚為己謀私,我,看破不說破。”莫偃戈眼光裡一掠,像是朝上。
纾纾心道:是某人看破不說破罷。
于是着目凝了會兒岑湜。他八方不動,面不改色。自朝會開始,他寡言少語,任由百官唇槍舌劍,他周身氣場遊刃有餘,全盤在握。
莫偃戈依舊冷笑,“我父病軀久已,你們想奪莫家兵權,蠶食我莫家勢力,無可厚非,誰看着這麼大塊肥肉不眼饞?可人哪,最忌德不配位,瞅瞅這兒站的?”他踅步往武将行裡走,左一量,右一審,徘徊來徘徊去,最後虛虛指着,朝禦座道:“陛下,除了莫家,我看可用之将,就如蠅蛆裡尋珠,鳳毛麟角哪。”
他這話不無嘲諷,不在說誰,卻有人面紅耳赤,有人跳腳欲斥。
莫偃戈仰天大笑,“不就是要兵權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1】,非我莫家獨霸,而是你等無能啊!”遂轉向岑湜,敬重跪倒,“陛下,如今朝中良将稀缺,臣父與臣,願在莫家軍中提拔人選赴京,或是為天子練兵,或是聽随禦诏遣散各部,隻要陛下降旨,莫家未有不從。就算即刻解散莫家軍,臣父與臣,也絕無怨言。但請陛下,莫聽讒佞奸言,太子殿下年幼,需要忠臣匡扶呀!”
“是啊,陛下!”李馳緊跟道,“臣谏言徹查并非虛詞,但一事歸一事,若是許下這樁婚姻,莫少将軍一世不得出征,乃國之大失,于社稷有損哪!陛下,請陛下三思!”
這一番對論述畢,終是有人反應過來,三三兩兩的,竟多出七八個附和。朝中官員本就對抨擊莫偃戈持好幾派觀點,如今越發混亂,無人斷言。
岑湜目落四方,将堂下衆人神态一覽無餘。
“那按你所說,這樁婚事,我應不得?”
至此,李馳也不顧什麼君命不可測,正欲開口進勸,背後又突起駁語,“陛下,莫家軍權不可不防啊。”他兀地想起上番岑湜那鬼夜叉似的面孔,話到嘴邊,猶豫起來。
值此搖擺之際,揣度天意,隻望龍椅上,皇帝阖目避耳,略隐疲态。不知是在思忖,還是降罪之前兆。
纾纾咬咬唇,又将太極門眺着。衛兵盔甲點點煌光,大理石地磚縫裡仿似生出雜草,金烏約摸高懸正空,她胃中緊得有些痙攣。
——“報!前方急報!”
傳令官高亢的聲音劃破金銮殿上方,纾纾蹙起眉心,将筆尖潤了潤。
“報!陛下,前方急報!”停了一息,衆人緊張将傳令官看着,殿中落地聽針。
“陛下,輔國大将軍于兩日前薨逝,壽終正寝。”
“咚”地,是重骨及地聲,旋即一腔哽咽,衆官望向莫偃戈。他雙膝着地,筆直背脊一瞬垮塌。因才大笑過,巨喜巨悲下,面目扭曲,瞳珠凸出。
纾纾潸然淚下,未幾,見他緊握雙拳,下颏抖動,容色之慘淡,不忍睹視。
“請陛下準許臣扶靈回鄉,丁憂三年。婚事,若長公主不棄,三年後,臣厚禮求聘,至死不渝。”莫偃戈倒頭磕地。
嗚嗚低泣聲,久久回旋。
岑湜顫了顫唇,輕聲道:“允。”
于是記下:八月朔,大朝會,懷安長公主請賜婚于輔國大将軍獨子莫偃戈,帝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