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纾纾昂起腦袋,她覺耳畔心鼓亂蹦。
空虛裡塵屑翻湧,鵝黃的光将岑湜臉頰耀得烨烨,他一半螢潔,一半黯沉,握拳拘于膝上,指節捏得發白。眼裡,像要把什麼從黑暗裡拖出。
诃摩谒怕那眼神,心虛欲避,卻見纾纾笑靥如花,搖着他小臂撒嬌,“别生氣嘛,明日群策群力,為時不晚。”
屏風将她擋得嚴嚴實實,但聽悅聲清脆,岑湜肺頓一塞,喉口反腥,咳出老大一嗽。
“咳咳。”他幹咳不已,不知怎的,腦弦兒劇抖,頭昏眼花,連舌根都快嘔出來。
哒哒哒一串腳步,背脊撫上一雙柔軟的掌,體貼理他氣脈。眼前仿似浮出這掌心的主人,岑湜将身一側,冷不防牽動髒腑,血腥濃郁,霎時充入鼻腔,他猛地往前一匍,佝偻不起。
“岑湜,岑湜!”
纾纾忙趨他足尾,岑湜拂開,又欺近,又拂開,孩子躲貓貓似。
連連趔趄幾步,他嗽聲終停,左肩一塌,闊衣垂擺下,身影微微顫抖。
“陛下。”纾纾淚如泉湧。
一瞬,她幾以那背影會忽然倒下,髒腑若空洞洞剜去一塊,止不住寒噤。
岑湜擡袖揩唇,緩緩轉過身,待落臂,雪白的襟領,金絲盤繡,斑斑點點,濡染豔紅。
倒吸口氣,慢慢落目他的臉,凄慘勝衣。
他又轉了轉眸,痛色消弭,黑瞳霧蒙蒙籠罩。隻聽冷笑聲,“就那麼歡喜?”忽而,自嘲般,“是了,我一殘軀,合計合計,還有甚用。”
“不是……”纾纾輕否。
她立在原地,不敢驚動。
他脆如靜水浮月,隻須稍稍觸碰,碎一池爛光。
“好。”岑湜直起身體,拖着腳履一點一點往回挪,袖口血漬嘁嚓,下袍劃出道道紅線。
“你既知我叫來所有人是何用意,可許我問你幾句?”
诘責似的,他投來質詢眼色,那層霧散去,深不見底。
“我不問薛玢何在,就問你,當初,是誰答應我君臣一心,赓續我皇兄基業,又是誰,臨陣脫逃,不留一言?好,我都不計較。辛舍人直入中樞,乃我一手提拔,倘若我一朝死了,太子年幼,你該不該輔佐其右,報我賞識之恩?”
他每一問便逼近一步,橫眉赤眼。方狼狽飄散在額角的發絲此刻張牙舞爪,神容裡渾無一絲卑懦。
岑湜知道他遠不如薛玢的是:抛不開一切。
他除了他自己,還是皇帝、君父、臣子。
但薛玢,一名閨閣女子。從他初見她時起,冥冥有感——她是無法掌控之人。
長着一張清淡柔和的臉,骨子裡卻生着刺,軟膚包裹,以為似花嬌嫩,卻是嵌牙的蕊。
她會反咬一口,敢棄敢瘋,甯願同歸于盡也不願苟且偷安。
最可惡的,她不在意他。
岑湜呵呵狂笑,明知故問,“你告訴我,岑桢,是你什麼人?”
他處背光,神情徹底匿于夜色,唯有尖銳的譴聲擲地。
他見晶瑩的淚如珠鍊在她頰邊滾落,雙眸冤尤,仿佛在怨怼自己為何逼迫。
岑湜心如刀割。
但别無選擇,既無力為父護子一生,無能替母昭雪天下,無德全妻永世美滿,他隻能拼盡傷體做一位明君。
“岑湜……”纾纾哆嗦語聲,探探手,試将他扶緊。
似山軋,軀重向她傾來,差點站不住。诃摩谒立在屏邊良久,見狀忙上前襄助,袖角還沒摸着,人影泥鳅般滑擺一别,又穩穩當當停住。
岑湜長睫微動,眼裡全是呵斥。
诃摩谒空手握了握,垂頭退至一旁。
片裳掠走,纾纾微愣,方滿腔的愧疚與躊躇似乎随它而散。
她笃定了,岑湜勢必要用她身側所有人脅她留在京城。他知道倘若孤身、舍棄所有,當機立斷乃薛玢作風。
唯此一招,方可制她。
念至此,纾纾蔑然一笑,譏诮道:“哪裡還有比陛下運氣更好的人,隻我一個,滿盤皆活。”
帝皇制衡之術,亘古不變。
她忽而有些悲怆,“怎會有一朝皇帝,需用女人鉗制各方。”又将岑湜幽怨一望,“人心不古,你怎知過一年、五年、十年,他們還願為我赴湯蹈火?”
他隻将嘴角一耷,苦笑道:“勢如何借的,就如何用。我若不信,還有得走麼?”
纾纾掩嘴,冁然大笑,“好,好好好。”
岑湜的淚也從眼尾析出,好似有一隻手将他心緊緊攥着,滞而不窒,略微一放,便能喘息,如若收束,頃刻昏厥。
“難道,明日齊聚,有我一席之地?”
她啞然。
是夜,岑湜拄着餘有慶回宮,風吹,冷得刺骨。他燒得迷迷糊糊,說:“但凡她在意我,還費這些功夫作甚?哈哈,我是不是很可笑?”
走出幾步,他又拊膺喃喃,“她在意的從來都是‘陛下’,我?可我是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