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甯那日,纾纾交代秋棠将紫衣的棺椁重新下葬,按她心意,挑了處水草豐美,優雅靜瀾之地。
“娘子,求您讓我進宮服侍您吧!”
秋棠再三懇求,甚至以死相逼,她拗不過,還是将人帶進順安宮。
“明日,官家将會冊封朵圖為長公主,親同皇帝姊妹,以表對僰夷族之恩寵。她現與馮昭容住在溫居堂,你記得一早将賀禮送去。”
“是。”秋棠點頭。
“接着……”纾纾戴上官帽,撫膝立定,“請珀耶羁縻府刺史、長史及莫少将軍至勤政殿。”
“是。”
秋棠哪裡知道鄭繁與诃摩谒同自家姑娘的糾葛,記下兩樁吩咐便送纾纾出了門。
岑湜如今日日上朝已是勉強,政務一應交給她。按巫醫診斷,聖果雖不能完全解毒,但用之拖延一段并無不可,自然要求他不能多慮,靜心休養。
于是纾纾将他暖塌擡去光華宮,勒令黛眉時刻不懈,莫叫他走出宮門一步。
岑湜笑着說:“你真是翻了天了,敢禁足我。”
纾纾不理他賴皮涎臉,柳眉一蹙,“女子報仇,十年不晚,教你也嘗嘗禁足是何滋味!”
撂下這話便匆匆理案去,剩他在原地捶胸頓足。
這時辰過得好沒趣,東摸西挨,午後有兩名吏部官員尋到光華宮,非要同他理論赴任秉州各人選事宜,扯了好半天皮,岑湜怒道:“這裡是我寝宮!哪裡是議政的地方!”
隻聽底下人嗫嚅:“辛舍人住在後妃之順安宮,也沒見您覺着不妥啊。”
那聲雖小,但他聽得實在,被噎一口,血氣汩汩往頭頂掀,自知挂不住臉,來回踱了幾步,拂袖道:“你們看着辦吧,屆時把名單呈上來,我批了就是。”
“是是是。”兩人歡天喜地踅走。
岑湜将下颏一摸,嘟嘟囔囔“胡子都氣出來了”。
黛眉遂端來剃刀、熱水,将他面容清理整潔。碎髯剛擦淨,岑湜擡腿就往外奔,她扔下手裡東西忙趨前追,呼道:“陛下,您,您還不能……”
那人貫一副可親模樣,突然轉身一片眼刀劈下。她後半截話堵回嗓子,抖肩一驚,隻好讪讪跟在背後。
行至勤政殿,偌大霞雲染透半邊天,山脈鍍金,屋脊映粉,漣漣嫣嫣,滿目錦繡。
殿前立一人,正是餘有慶,那門卻是虛掩,他畏畏縮縮窺伺,蹀足蹑腳,神情之專注,直至黛眉輕拍。
“啊”聲未發,但見來者,餘有慶慌捂口鼻,瞳孔微縮。
岑湜眼一窄,怔愣片刻,向裡努了努唇。他不敢隐瞞,垂而颔首,躬身退至一旁。
麻雀撲打翅膀,低空飛過。
足下猶疑,靜駐半晌。
冉冉地,門檻現出一道模糊影子,天幕烏黢黢降,影子越融越隐。
扶上門闆,岑湜委垂腦袋,輕聲道:“去順安宮,讓小廚房準備晚膳。”
***
案上亮一盞燈,還有一盞移至帳内,挂在屏風角上。屏風是雙面繡屏,一面江山,一面美人。
“......說什麼也不管用了,我既到這兒,必定為你做些什麼。”诃摩谒執她雙手,眼色急切。
纾纾略擺頭,“無需你做什麼,快些走罷。他讓你來無非是軟硬兼施,軟的已冊封朵圖,趁硬的還沒到,趕緊離開京城!”
“究竟何意?”诃摩谒皺攏眉壑,她手臂扭脫,隻好一再捉緊,“你總是語焉不詳,讓我如何安心離去?”
“你......”纾纾豁然擡首,蠕蠕唇邊,憤而歎氣。
她心知這一切都源于己身之猶豫——留,或是不留。
因此刻決斷不下,叫所有人都遠離,是她僅能做的。
“明日,待明日叫上你們一起商量,如何?”纾纾鼻哼泣腔,眶裡已浸出淚花。
诃摩谒大約懂得她為何如此為難,但于洞察人心、探赜索隐之事上還未修成,越是急慮,越不得要領,隻能張口結舌。
腦子漿糊一團,瞥見她眼尾鼻尖绯紅暈暈,委屈困頓之極。因盤男子髻,仰頭時,無修飾,面孔清秀明晰,這一哭,似哀似憐,猶如弱獸乞寵。
屏角燈燭一閃,暗了暗,火花嚓地燃一簇,騰然從他心尖升起。
隻聽窸窣剮蹭,什麼東西輕輕擊壁,伴着女子低吟。
岑湜瞅案上那燈罩裡的火苗也在綽綽約約,他支地想起,膝關節卻隐隐打顫,撐住腳邊矮墩才勉強立定。
那男人比他高兩寸,屏風遮不住臉,粗眉犷粝,棱角分明,兩頰,仍挂着少年般的豐肌。
他真年輕,也很強壯,率直、單純。
不久聽到呼吸急喘,嘤咛不已,纾纾禁不住诃摩谒侵肆的吻,撲騰錘他。待将人放開,滿面敷殷,唇間水光滟滟。
她低低驚呼,腳一軟,撲進诃摩谒懷中。
心上鹿撞,诃摩谒将她抵在牆角,柔柔環着,撫腰讓她置于胸前喘歇。
久違甯惬,風吹陽華般。正欲閉眼,倏地,餘光處哧亮,他不由移目望去——一襲潔白人影直坐案前。
影子清瘦,寬袍由燈照透,緞子極輕極薄,臂膀輪廓便如拓印似,将人縮小一圈勾勒。再有背後深黑的景,襯比模糊的白,人影越發羸弱,仿佛光再晃,焰氣便能将之推倒。
他蓋上燈罩,眉目淡索,稍一睼,把诃摩谒觑着。
懷中尚有人倚,诃摩谒腦筋扥脫,剛平複的心跳七上八下敲起,一時怔懵,不知何措。
如此兩相望着,面無表情,一坐一立,隔屏交鋒,窒悶感猶如身浸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