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拜會衆官,纾纾知是岑湜刻意安排,上頭的意思明确,風聲傳出去,以後她堂而皇之現身,下面的人也有對策。
她感激不已,手指裹在他掌心中無比安然。
去順安宮的路熟悉又生澀,她想起第一回到壽康宮時,岑湜也是如此牽着她、替她引路,昳麗容貌、豐倩姿态,隻是那會兒疑心,都說妖精擅騙人,大抵也要生成這副模樣。
“再使勁兒,用力推……”
“哎喲,推不動姐姐呀!”
白瓷般的嗓音忽傳入耳,纾纾聽不真切,仿似隔了層霧。待走近幾步,岑湜手掌裡的軟胰突然滑不溜秋,蹭一下就蹿跑了。
他憑空撈了撈,旋即搖頭歎笑。
那廂岑桢還抱在手裡,環毓爬上了秋千架,指揮弟弟推千。
衆人并不掃興,卓憐袖摟着岑桢立在後頭,小家夥剛學會站,努力夠手要推姐姐,吃奶的勁兒都使出,環毓仍紋絲不動。
“弟弟,推……”她哪裡知道人小沒氣力,口齒不清叫嚷着,兩道眉毛擰成細繩。
兩人全神貫注,岑桢肉乎乎的巴掌奮力張得雪白,誓要讓秋千動起來,那認真模樣比練兵還專心,逗得圍觀之人俯仰大笑。
“卓姐姐!沈姐姐!”
沈蘋蘋嗓門大,正樂不可支,哪裡聞得有人喚她。
又模模糊糊聽到幾個字,甕聲甕氣的,也不知是不是帶孩子帶傻了,腦子怔愣半晌,暈暈昏昏。扭頭一看,那庭中站的,竟是個早已逝去之人。
她驚悚往後一倒,差點背過氣去。
卻見卓憐袖将岑桢塞進崔萸琴手裡,一頭沖進那人懷中。
“你怎麼才回來!”她怨道。
“我……”纾纾無話可說,兩人頓時抱作一團。
院子裡此起彼伏嚎啕哭聲。
阿娜惹聰慧,驚詫之下,按住砰起胸膛,猛地将沈萍萍拽一趔趄,“她沒有死!她沒有死!”
“薛姐姐……”崔萸琴騰不出手,淚濕衣襟。
秋千架上還坐着環毓,她不懂大人們為何泣成一片,扁扁嘴,哇一聲也哭出來。
岑湜右腳剛踏過門檻,滿院子亂七八糟。站的站、坐的坐,跌在一旁的也有、跪禮問安的也有。或笑或哭,又叫又罵。
真是神佛見了都要繞道。
他趕緊讓餘有慶關門,仰天深吸口氣才堆出笑容向前走去。
***
裡間叽叽喳喳,這兩年沒說完的話像是要緊趕着一刻說完。
岑湜抱着岑桢玩年畫,耳邊好似莺兒燕兒八方繞着啭。
“這是什麼?”
岑桢揮舞拳頭咿咿呀呀。
一旁環毓搶道:“魚!”
“對喽,魚。年年有餘。”
餘有慶躬身站着,點了名兒似的喜上眉梢。
等上小半個時辰,纾纾終于換好宮裝,幾人抹淨淚水簇擁着她行來,适才驚惶一掃而空,滿腔都是喜悅。
“陛下!你和卓姐姐瞞得我們好苦呀!”沈蘋蘋頭一個發難。
她捱凳坐下,吹胡子瞪眼。
“那你可怨錯人了,你的好妹妹就打算瞞着你,連我都不知道她要金蟬脫殼。”
纾纾不曾搭話,隻把眼光落在岑桢身上。他戴着鄭繁送的長命鎖,卓憐袖着人重新打了個金項圈替代紅繩,上頭鈴铛玲玲作響,岑桢眨巴着大眼睛一邊吮指頭一邊望着她。
“來,姨娘抱抱?”纾纾伸出手,鼻尖酸意上湧,眼角劇痛。
卓憐袖訝然将她一睐,忙與岑湜對去眼色。
他眼底掃過一絲驚疑,未及開口,膝上岑桢已張手迎向纾纾。
她長相親和,一向不招小孩厭惡。可這孩子哪是一般稚童,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又試問誰母親做成她這般,剛出生就棄兒不顧,不聞不問。
常言道養恩大于生恩,雖不及一年,但幼兒夜啼不止、身嬌體弱,岑桢由生父養母親力親為日夜呵護,哪個不比她盡心盡力。
況如今窘境,她是辛珍,一介女官,怎能認太子為兒,若是認了,又将置卓憐袖于何地。
“你,當真……”肩上覆來一手,她抱着岑桢貼了貼,回首看向卓憐袖,“是。若有人問起,就說你我是結義姐妹,私下稱我姨娘。人前……母子就為君臣。”
仿佛下定決心,纾纾輕輕捏了捏岑桢臉蛋,随後微微一笑,果斷伸臂,将兒遞還其父。
“臣,叩見太子殿下。”她伏跪在地,後頸露出,肩卻在簌簌顫抖。
崔萸琴不忍直視,倒頭埋于阿娜惹身後。
沈蘋蘋也收了方才打趣之心,她性子直,反應慢,恍悟過來失語,讪讪不敢再說話。
岑桢咯咯笑着摟住父親脖頸,臉即撇了過去,再看不到。
***
白駒過隙,流年似水。
今日再圍桌相看,仿佛人人都變了許多。
崔萸琴入宮時還是小女孩兒,女大十八變,身量竄高,眉目愈加娟秀,脫去稚氣,佳人更添韻味。
卓憐袖依舊優雅,從前那雙狐狸眼單純清澈,宮中曆練下來,幼狐脫胎成了狐後,一言一行鈎人心魄,誰敢妄語,誰敢偷奸,都叫她洞察到底。
沈蘋蘋變化最小,還是圓臉兒小話痨兒,吃不短她,又肥美幾斤。
“這是朵圖給你的信。”纾纾從屜裡小心翼翼将封筒轉交。
這話奇怪,幾人目目相觑。朵圖不就在眼前麼?
岑湜低頭吹開茶葉,啜一口,旋即暖了暖阿娜惹的手。
她抿抿嘴巴,眉心跳動,半晌,才利落将紙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