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九歲的時候,蘇見被班主任從課堂上叫離教室。蘇宛華在走廊等待,一向體面的女人變得有些古怪。
她蹲下來,告訴蘇見,爸爸媽媽要離婚,問他願不願意跟她去一個有雪山和草坪的地方居住。
蘇見這才意識到,他之所以會覺得母親怪異,很大原因是因為她臉上不同以往的厚重粉底。他摸了摸她唇角那一點幾不可察的淤青,轉身回到教室,用了一分不到的時間收好了自己的書包。
印象裡的母親一直是個睿智的女性。
她曾對蘇見說,除了生老病死,任何事情都存在它的公式和解法,憤怒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情緒。
蘇見很慚愧。
他沒能像母親那樣冷靜的面對欺騙,雖然劉元深解釋,說Erik可以幫忙牽線和國外的一個品牌達成長期合作,順利的話,他很快就可以全款買下距離市區最近的一套别墅,蘇見也就不必委屈住在現在的房子裡了。
蘇見卻第一次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動容,他在短暫的怔然過後,對劉元深說:“可他是偷我設計稿的人。”
是造成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源頭,是劉元深拿來警醒,讓他引以為戒,不要胡亂交朋友的罪魁禍首。
不論劉元深是出于什麼理由和Erik聯絡,對蘇見而言都無疑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背叛,比劈腿還要惡劣的背叛!
他無視了劉元深的挽留,攔下一輛出租車。
電台裡正在播放地方新聞,主持人高談闊論,談經濟,談就業,談實業的衰敗和作為漢城老牌企業之一的豐闌究竟能不能在新任總裁的帶領下創造早年的輝煌。
街景節節敗退,朝陽還未升起就被雲層遮擋。後視鏡裡,劉元深好像追了幾步,又好像沒有,直到身影虛作一團,漸漸消失在了蘇見的視線之中。
手機不住的振幅讓蘇見感到心煩意亂,他打開靜音,想到決定放棄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offer的那一天。
他的老師找到他,說蘇見是他學生裡天分最高的,他的放棄很愚蠢。
蘇見不确定他的決定是不是完全正确,但他不後悔,他沒可能和小偷握手言和,學不會他們口中的顧全大局。
這個時間的街道不比八點強到哪裡,車道堵得水洩不通。蘇見在距離公司一公裡的路口下車,發現随身攜帶的保溫杯落在了劉元深那裡,不僅如此,他還面臨着遲到的風險。
蘇見盯着綠燈變色,心想,不會再有更糟糕的事了。
但事實證明,人一旦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會塞牙。
他夾在筆記本裡的調崗申請不見了。
來的路上,蘇見已經決定放棄蔣存緻的建議。有一點,至少劉元深沒有說錯。
他不夠圓滑。
這樣的他根本沒可能勝任秘書這個職位。
在他翻來倒去尋找申請表的時候,艾米麗開會回來了。她大約想和蘇見說什麼,觑到他的臉色後又默默憋了回去。
蘇見待人不熱絡,不合群,部門聚會隻去過一次,對酒桌文化展現出了十二分的不屑,因此不受總監青睐,加上最近的風言風語,同事之間突然有了對他履曆質疑的聲音。
這很正常。
公司每年招進那麼多新人,真正能夠突出重圍的屈指可數。
蘇見學曆高,有知名工作室的實習經曆,光是最後一點,就足以壓過他們中間大半的人,可名額就那麼多,沒人會想一輩子做一個小助理。
艾米麗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鼓足勇氣叫了蘇見一聲。
“什麼事?”蘇見終于停下翻找的手。
他不是一個特别擅長隐藏情緒的人,但很快便從艾米麗的遲疑和小心裡意識到了自己的不禮貌,兀自調整了呼吸:“不好意思,我沒睡好。”
幸而艾米麗不計較。
她笑笑:“今晚我請大家吃飯,你要不要也來?”
蘇見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就聽艾米麗說:“應該是最後一次見面了,你也一起吧。”
蘇見怔然:“為什麼是最後一次?”
艾米麗攏了下頭發:“我辭職了,打算考研,去留學。”說到這裡,總監室的門突然打開,她停了下,過會兒才低低地歎了聲氣,情緒肉眼可見地消沉下來:“這次的名單裡還是沒有我。”
不遠處的門阖起來,從葉彰那張滿面春風的臉上,蘇見已經預見到了這次的人選。他為艾米麗感到惋惜,可一想到去的話可能會面對的場面就覺得倒胃口。
便折中提出了另一個解決方式:“我不想去,但如果你方便,今天中午,我可以單獨請你吃飯。”
“真的嗎?”
蘇見嗯一聲,蓋上了筆記本。
這時,總監室的門再次打開,讓蘇見過去一趟。
蘇見鮮少踏足這間辦公室,進門便被撲面而來的香水味嗆得咳了一聲,繼而側身,避開了那隻想要搭上來的手,顯而易見的不給面子。
覃米破天荒地沒跟他計較,示意他坐,自己則轉身去拿了瓶水,坐在了待客沙發的另一側。
水擰開後方遞過去。
蘇見接過,沒喝。
“我還能給你下毒。”覃米開了個玩笑,一改前态向蘇見展露出了最大的善意,絲毫不介意蘇見給不給面子。
轉性般的做派讓蘇見本能地警惕。
其實在他剛入職的時候,覃米對他的态度是很熱絡的。
誰不喜歡漂亮的東西,隻是他太不上道。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覃米笑容和氣:“你收拾一下,下午去總裁辦報到。”
蘇見微怔:“什麼?”
“之前聚餐你都不去,其他人對你其實很有意見,還有上次你跟業務部……”覃米笑了下,語重心長地暗示他:“要不是我力排衆議,那時走的可能就是你了。這次也是我讓人把你的申請表遞上去的,小蘇,我知道你想什麼,你還年輕,不知道職場上的水有多深,很多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就算的。我這也算成全你了。”
蘇見當然不認為他會有這麼好心,但那都不重要了,他抓住重點:“我的申請表在你那裡?”
“你看你,這麼大事也不跟我講一聲,要不是我湊巧撿到你的申請表,現在都還蒙在鼓裡。人往高處走,你直說我難道還能捆着不讓你去?要不是我特意去和人事部打了招呼,照他們那套流程篩選下來,下周都未必能有結果。”
覃米向後靠向椅背,眼睛眯起來,自下而上地打量蘇見:“不過我也沒想到,認命通知竟然下來的這麼快。你收拾收拾就去吧。”他露出笑容,意味深長:“别讓老闆等急了。”
蘇見讓他打量的不太舒服。
他從這個别具深意的笑容裡感受到了輕蔑。蘇見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不打算解釋,以對方的自以為是和思想龌龊的程度,很大可能會認為他在狡辯。
蘇見記得很清楚,那張紙明明折起來好端端夾在筆記本裡,覃米根本沒有“湊巧”撿到的機會。
但現在争論這個顯然沒有意義了。
雖然隻是暫時的調動,可蘇見對自己有着很清晰的認知,他不認為自己能夠勝任這個崗位,更不覺得他搞得定祁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