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忽暗,若溟伸手掃開眉眼上的霜雪。
擡眸是一紙紅傘,不偏不倚地擋在自己頭頂。
曆史恍若重演。
一瞬間,他怔住,雙腿如灌鉛一般,怎麼都挪不動步。
——是不是如果轉過身去,就會看見那個人的臉?
蜷縮在袖中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他原以為,自己都快要忘了這些往事,可一場舊夢,再讓他說不出自欺欺人的謊話。
可到底為什麼,關于盛千瀾的一切總是揮之不去,像墨迹洇入白紙,再怎麼沖刷也淡不全痕迹。
恍惚之際,那道淺紅陰影漸漸挪開,天光又落入眼底,分明視野明亮了幾分,卻令傘下人驟然慌神。
“别走!”若溟近乎驚慌失措地轉身,伸手去扯對方衣袖。
陡然一瞬,天旋地轉,若溟一陣頭痛欲裂,被褥被攘到一旁,再睜開眼時,仍是身在客棧榻上,冷汗浸衫,心有餘悸。
若溟渾身無力,回神時,驚訝地發覺自己伸出的那隻手竟扯着一道衣袖,僵持在榻邊,不上不下。
屋内沒有掌燈,月光依稀從窗口落下,銀霜般披在那藍色衣袍的肩頭。眼前人長發披散,閑适如步月之客,又偏生一副公子氣度,颀長身影背光似孤峰聳翠,又如月下寒梅。
——若非是自己一枕槐安還未清醒,叫那意中人又入了眼眸?
眼前人一動未動,若溟手上的勁道不減,可視線卻如隔着濃稠霧氣,目中如同一副被水洇開的舊畫,盛千瀾的輪廓時而清晰,時而迷糊,仿佛眨眼直接又會消失不見。
若溟幾乎要将目光擰成錐刺,把眼前人釘在原地。
兩人對峙了許久,若溟不知何處來的力氣,又将另一隻手也搭了上來。
眼前人終于動了。
來者湊近時,不及若溟反應,那張揮之不去的面孔,時隔多年再次近了他咫尺,俊秀容顔分毫未變。
唇齒相觸,春水融冰,柳暗花明。
“唔……”待若溟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時,已然發覺全身力氣早在方才扯他衣袖時用盡,現下十分被動地锢在對方懷中。
氣息紊亂,手足無措。
盛千瀾感覺到他推拒,留戀片刻終于松開,銀絲落在嘴角,若溟狼狽的神情迎着月色不甚清晰,清心寡欲的眉眼竟露出幾分情迷意亂之色,吐息間,攝人心魂。
“為什麼你偏偏是淨心神君呢?”盛千瀾神色晦暗不明,語氣隐忍,一手撫上他後頸,形如危險至極的猛獸。
若溟聽清他的話,思索了半晌才理解其意,迷迷糊糊間,似有一聲輕歎落在他心上。
“盛千瀾,我不是生來願為神明……”
猶如遠山鐘聲蕩開,驚起一庭白鹭,忠誠的信徒一瞬間對信仰了半生的神明心生歹念。
邪念如新芽破土,脆嫩引誘着甘露滋養。
幾滴溫熱落在他的手背,夏夜晚風微涼,若溟出于本能地貼近他胸口,剛環抱上的雙手又虛虛地松開落下,盛千瀾扶着再度昏睡的人兒躺下,将一旁的被子整好,輕輕覆在若溟身上。
月色入戶,長夜未央,盛千瀾并沒有着急離開。
案前茶盞早已涼透,他獨坐于窗前,借着微光一字一句閱着那些書卷。
銀光傾洩而下,珠光般抹在字裡行間,這一冊冊看似肅穆的書卷,卻寫着世俗間最刻骨纏綿的情思。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墨迹清晰,筆觸溫柔。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一旁的線條龍飛鳳舞,勾勒巫山雲雨,俨然身臨其境。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無數纏綿悱恻的情思伴着執筆者在詩句旁的注疏一覽無餘。
印象中,若溟為人低調,批注典籍也不過隻用普通墨筆,可眼前的一撇一捺,皆是醒目的紅色朱砂。
一行小字之後,執筆者似有停頓,留下一點墨痕,糾結片刻,還是将那一團心結書在其上。
那是在他心頭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名字,如今落在書中,便如發洩般不加掩飾。
他無法想象若溟是如何一遍遍将盛千瀾的名字寫在這些詩旁,再故作從容合上書卷,整齊地疊在案前。
再翻過一頁,薄紙在指間變了觸感,盛千瀾似有所感,那整張的空白沒有印刷上任何詩句,卻被他的名字填滿,像初寫黃庭的稚子習寫生詞,筆墨濃淡之間,皆透着執筆者懵懂的執念。
盛千瀾翻着頁腳的手不由得發抖,那些曾經他未得到的回應,此刻一股腦兒地湧入眼簾,酸澀抑制不住地漫上心頭。
淨心神君不通世俗情愛,卻在心底視他若繭,執念與所有紛亂繁雜的事物混在一起,落成頁腳的那一句:何為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