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一舟收拾收拾,從電腦桌前擡起頭的時候,時鐘已經快指向下午五點了。
他下午臨時趕工,應甲方的要求,用素材拼拼湊湊幫店裡剪了個片子,坐久了脖子酸得很,比考試還磨人。
符遙撞到他“兼職”的那家咖啡店,還有這個“海螺屋”,其實都是餘望開起來的,但他沒事就會過來搭把手。
餘望這人以前是苦過來的,重感情,喝醉了拉着他談心,總說這個店生意能起來,功勞得有他的一半。甚至當年裝修時,還硬要在二樓給他留了個房間,他周末不想待家裡的話一般都會來這邊。
早幾年,這個沿海小城頗得省裡重視,說要借助地理優勢,搞什麼經濟大騰飛。
餘望想趕上這波東風,先在市裡搞了家咖啡店,又把自己家舊房子賣了,在政府規劃的這條文化街上建了個貝殼小屋,專賣這些擺件小玩意。貝殼這東西沙灘上多的是,成桶收購,不值幾塊錢。不管再醜的貝殼,洗洗刷刷,丢進除鏽劑裡泡幾分鐘,倒出來都是嶄新光亮,像剛做了美白全身spa似的。
哪知小城飛這麼久,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硬是沒能飛起來,來玩的遊客倒是一年比一年少。
謝一舟腦子活,看餘望頹廢成這樣不忍心,就給他出了個主意,從線下換成線上網店,搞差異特色化,和普通批發店區分開,賣點别人沒有的東西。别家都賣風鈴賣吊墜,他們就鼓搗海螺氛圍燈、海螺音響,這種帶點高科技的産物。
别說,賣的還挺好,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訂單量能噌噌上去。
後來有民宿主動找到他們,想布置海景系列的主題房。于是店裡又多了全套貝殼家居:從晨起用的梳子到吃飯用的碟子,從客廳的背椅到洗手間的流理台,應有盡有。
搞到現在,餘望已經不怎麼需要自己去找單子了,店面也時開時不開。做生意就跟滾雪球一個道理,做得好了,熟人自己會幫你介紹生意上門。小地方,沒什麼人搞創業。
去年餘望還評選上什麼市裡的青年創業家,平生第一次穿上西裝,遮住刺青,人模人樣地去領了個獎,回來就去墓園,一邊喝酒一邊抱着他媽的墓碑大哭,也算是苦盡甘來。
最後餘望醉得神志不清,差點吐在墓碑上。
回來還是謝一舟給開的車,那會兒他十八歲生日都沒到,算是無證駕駛,得虧沒被交警查住。
謝一舟懶倦地擡了下眼皮,望向桌角擺放的煙,正要伸手摸過去,腦子裡突然響起一道輕柔的女聲。
——“你不要抽了。”
“因為……這樣很醜。”
啧。
謝一舟長到這麼大,收到過别人明裡暗裡誇贊無數,不能說非常自戀但也是有點自戀,第一次被人理直氣壯當面說醜,他也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隻是一下子熄了抽煙的心思。
他輕踹桌子一腳,電腦椅聽話地旋開,又慢吞吞伸個懶腰站起來,走到窗邊。
房間有點悶,他把窗戶縫隙推開來透氣。
那天符遙問他是不是想賺錢。賺錢嘛,當然是想的,也快成年,該到自立門戶的年紀了。
當年他那人渣生父生意做得挺大,但是離婚分家産時,他媽骨頭硬,硬是一分沒多要他的。那段時間母子二人日子過得緊巴巴,背上還背着房貸,他媽白天在醫院上班,晚上還要另打一份工,餓得頭暈眼花連份炒粉都不舍得買。
也許是那會兒窮怕了,如今小金庫裡不攢點錢,他心頭就不踏實。覺得就跟走鋼絲似的,稍不留神就能摔下來,跌得鼻青臉腫,誰都不會願意搭把手扶你,你也不好意思接受别人施舍般的同情。
生意做大之後餘望定期給他分紅,加上咖啡店那份兼職,銀行卡裡數字也算有增有漲。
餘望有時跟他開玩笑,說這“青年創業家”的獎該由他來領的,十七歲的創業先鋒,前途無量,風光無限。但謝一舟心裡知道,這店沒有餘望在外頭周旋交際人脈,他們鼓搗的玩意再新奇也沒轍。
餘望是個能屈能伸的,不像他,嘴上哪怕再沒腔沒調,脊背還是跟裝了鋼筋似的彎不下來,除非粉身碎骨,别想輕易折腰。
“成!劉老闆,您放一百個心。”
這會兒餘望站在窗戶下頭打電話,大嗓門順風一路飄上來,“我這就去找人重新畫,一定做到讓小公主滿意為止!”
謝一舟站了片刻,慢慢聽出點意思來,聊的應該是店裡最近收到的大單。
生意做大了其實也有壞處,有些單子不是你想推就能推,裡頭牽扯的東西不是錢,是人情和世故。
這筆單子其實工作量不大,資金給的也足。老闆家的“小公主”喜歡聽童話故事,尤其對小美人魚情有獨鐘,經人介紹,打算雇他們來進行卧房的裝飾布置。餘望前後忙活兩三周,其他的家居小公主都點頭表示滿意,除了牆壁正中挂的那幅貝殼畫,視覺中心,位置最佳,效果一定要奪人眼球,前前後後訂制了好幾版,小公主都說不行。
一言九鼎,把餘望急得嘴角冒泡,挂斷電話就掏了煙出來猛抽。
謝一舟走回電腦前看一眼,片子已經導出來了,他開倍速過一遍,确認沒問題,直接轉發給餘望。
這片子實際上是民宿宣傳片,裡頭擺的都是他們海螺屋的家居。以後要是有甲方想提前看成品效果,直接把片子發過去,也算是間接打廣告。
餘望很快回他兩個大拇指表情。
漁歌:【還得是你。最近新招的那個大學生,說是新媒體專業的,我看片子不如你剪的好。】
xyz:【那當然不一樣。】
漁歌:【哪不一樣?】
謝一舟倚在桌子邊,懶洋洋地打字。
xyz:【他剪的是工作,我剪的是藝術。】
這麼臭屁自誇且不要臉的言論,從他嘴裡說出口,顯得無比自然。
漁歌:【要不怎麼說你像我親弟呢……這藝術品味跟哥一樣,杠杠的!】
謝一舟輕扯嘴角,想起餘望年輕時在臂上紋的那隻大王八,一時不清楚這句話到底算不算誇他。
餘望給他發了個“幹杯”的老年人表情包。
漁歌:【一舟,上午你說的那個小妹妹來了,現在一樓坐着呢,不下來打個招呼?】
漁歌:【哥沒猜錯的話,是黑色長頭發那位吧。果然,你小子口味從小到大就沒變過。】
xyz:【……】
這麼多年,第一次見他這幹弟弟動春心,多麼難得,就像見到鐵樹開花。
餘望起了談興,滔滔不絕地打字:【哥記得小時候,你就喜歡那個白衣服的巫女,叫什麼來着,桔梗花?人家死的時候你還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笑你你還死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