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照君虛弱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不,”他搖了搖頭,“不痛。”
“那就……好……”
亦照君動了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眼裡最後一點光亮,漸漸暗了下去。
慘白月色下,桂花的香氣在浮動,摻雜進絲絲縷縷的血腥氣。
“待我屍體腐爛,化成白骨,望君掘墳取骨,莫要太早,且等三年,年邁之狀,已是不堪,實不願腐敗醜相,再入你眼。”
亦照君的遺書很簡短,隻有這樣一個古怪的要求,但應空準備照辦。
從那日開始,坨山坪亂墳嶺,便有了鬧鬼的傳言。
衆人都說,有個人影蹲在一座新墳上,動也不動。
白天黑夜,下雨天晴,他都在那裡,從未離開。
某日,一群村童放風筝,瘋玩到此,壯着膽子問那個人影:“你在做什麼?”
他隻是指指墳墓:“我在等她,化成白骨。”
孩童們驚叫着四散逃離。
應空守着亦照君的墳,一等三年。
這段時間對于凡人而言,很長,但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也是這期間,他才發現,雖已變成凡體,但饑餓寒冷,種種人間磋磨,都隻會讓他□□痛苦,并不會真正殺死他。
四季在他眼前更替,這三年裡,他依偎在死亡旁邊,卻真切地看見春芽初生,冰雪消融,看見晝夜輪轉,晴雨變換。
土壤之中,有無數生命在萌芽生長,也有什麼,在漸漸腐爛消散。
他繼續等。
等到第三載,又是一年除祟節,遠處村莊響起鑼鼓鞭炮聲,還有人們驅邪遊行時的喧鬧聲。
這些聲音傳入耳中時,他終于開始動手刨墳,撿骨。
亦照君的骸骨重見天日後,應空才知曉,她為何要留下如此奇怪的叮囑。
那已不是一具尋常的骸骨,每一根骨頭,竟都刻進了符咒秘術。
完整的生靈胎術法,還有她的畢生所學,竟以镌骨咒術,刻在了她的骨頭上。
除非身死道消,化作白骨,否則,不會被任何人找到。
每一枚符文,都留有簡短的注解,包含功用和掌握之法。
隻有一枚不像符咒的符号,那是一個随手畫出的鬼臉,上面留的話是:
“我乃長隐宗第十三任宗主,天下第一咒術師,不願畢生專研之咒術随我而去,遂刻此骸骨之上,若你是撿骨頭吃的野狗,算我倒黴,若你是挖墳掘墓的惡賊,那算你倒黴,我會咒你早死,若你是修士,那恭喜你,老娘的骨頭棒子,可助你咒術一步登天,問鼎世間,然,悟不悟得到,看你本事。”
這潇灑的注解,頗有亦照君年輕時的風采,應空甚至能想象到,她說出這些話時的語氣和表情。
應空想笑一笑,嘴角卻僵硬。
他已經太久沒有露出過其他表情。
骨頭上大多數符文,都是以前刻下的,唯有最後一枚,留有一個新近的日期,那是寥寥幾句遺言:
“此為散魂咒,我為自己種下此咒,決心從此不再入輪回,莫要為我刻碑留名。若君不在六道中,我又何苦入輪回?”
這遺言,是留給他的。
這才是她真正的遺書。
莫名的刺痛感襲來,應空蹙起眉頭,不解地觸碰自己的心口。
為什麼?
他等待着那痛感過去,但它久久不散,刺痛變成了綿長的悶痛,讓他困惑無比。
他隻能不去管那悶痛之感,專心地記下骸骨上所有符文咒印,結束後,再重新将骸骨埋葬。
依照亦照君所言,沒有立碑刻名。
應空重回虛彌之境赤紅荒漠,再次見到那個白發老頭。
人間多年過去,這地方卻和他離開之時沒什麼兩樣,老頭染在胡須的墨迹,似乎都還未幹涸。
“事情已了,靈骨還來。”
老頭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他褴褛的粗布衣衫,風霜滿面的臉頰:“這一趟時間雖短,但魔君變化頗大嘛,這神色,如同換了個人一般,人間的日子,想必難過?”
應空無心與他閑話,自顧自收回神骨。
人間數十年的風霜磋磨,在他身上留下無數刻痕,但靈骨入體的瞬間,一切痕迹煙消雲散,他又變回那氣勢無雙的一境之王。
恢複法身靈能後,應空不做停留,即刻便要再入人間。
老頭上前阻擋,應空一拳揮出,穿透他的身體,生生砸碎了通道的神骨禁制。
“魔君,你這是要做什麼!”老頭叫喊起來。
“去人間,殺人。”
老頭悚然一驚,立刻幻化出那柄卷軸所化的彎刃刀。
“金蛇斬神刀,去!”
老頭氣勢爆發,雪白須發亂舞,那卷軸所化的彎刃刀,直朝着通道巨門而去。
他想毀去巨門,斬斷去往人間的通道。
應空伸手,截住那柄神刀。
他攥緊刀刃,将染着流金之血的手掌插進紅沙之中,嘴唇微啟,吐出一個字——
“化。”
低沉的一個字,輕飄的一個字,自他天生神祇的唇中随意吐出。
一霎之間,斬神刀在他掌中化成煙霧,腳下赤紅起伏,沙礫岩石竟須臾間變成液體,競相奔湧,化作一片無邊紅河。
白發老頭墜入紅色汪洋之中,這才意識到,應空先前依照安排行事,不是被逼無奈,隻是退讓罷了。
他竟能将上界神刃器魂轉瞬融去,竟擁有将沙海一息間化作汪洋的奪天之能。
應空回看一眼沉進赤河中的天道幻影,轉身邁入漩渦通道。
金光綴在他周圍,他比天上那輪太陽更像太陽。
白發老頭眯起雙眼,看着他的光芒消失在渦眼中。
這人形的幻影漸漸消融在紅河之中,徹底消失前,他仰天喃喃:“您,可還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