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足下輕點,真如海鳥淩空飛起,越過對峙中警惕仰望的衆人,飄往震島林中去了。
亦如空從檫木花細碎的婆娑花影中醒來,天光大亮,又是一個不錯的天氣。
他翻身而起,分花開葉,躍上高枝,從樹頂向島内遙望。
震島屍坊的方向,原有的那片枯黃樹林竟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沖天而起的火光和煙霧。
亦如空正默默看着那煙霧,忽聽見腳下傳來争吵聲。
他手上松了借力的樹梢,腳步一動,輕盈落在低處的樹枝上,一低頭便看見了翹枝和冥老——
一隻松鼠,一個老得可怕的老頭子,正在樹下吵得不可開交。
翹枝怒道:“老東西,這裡到處都是樹,你砍哪棵不好,非要砍我師父睡覺的這一棵,是何道理?你就是心懷不軌,特意跟蹤而來,想謀害我師父吧!”
冥老支着一把斧子,慢悠悠道:“這片林子都是我的,我想砍哪棵就砍哪棵。”
亦如空搖了搖頭,旋身落地。
翹枝一見他,連忙道:“這老頭子居心不良,師父小心。”
亦如空看看翹枝:“醒了?聲音這般洪亮,沒事了?”
翹枝讪讪道:“沒事了,那蛇妖柳玉京不是好人,想悄悄奪寶,我本想出聲提醒師父,但是我太沒用,被他一捏就昏死過去……”
“無事便好。”亦如空又看向冥老,問道,“你為何要砍這棵樹?”
冥老道:“我想做兩張牌位,剩下的木頭,将來還可以拿來做船。”
亦如空擡手撫摸檫木的樹幹,這大樹如此粗壯,幾人合抱不止,也不知在此生長了多少年。
他手指拂過,樹枝梢頭花影輕晃,似在向他回應。
“留着這棵樹吧。”亦如空輕聲道。
有它立在這裡,好像顯得這海岸不那麼荒涼落寞。
冥樹猷最終還是放棄了砍樹,他找到一塊大石頭,讓亦如空用忘塵椎将其劈出墓碑。
墓碑上刻字——“愛女尤春雲,女婿方阿牧,孫兒方鴻、方平、方秀之墓,父尤術明立”。
“尤春雲……我聽過這個名字,難道……”翹枝愣住了。
亦如空用忘塵椎刻着尤春雲三個字,忽道:“答叵已死。”
冥老道:“我知道,若非如此,我也走不出震島屍坊周圍那片山林。”
“那裡的火,是你放的?”
“是,冤魂聚集之地,留着又有何用,一把火燒了幹淨。”
亦如空點點頭。
冥老試探道:“你……是不是見過我的女兒?哪怕是魂魄。”
翹枝難得安靜,有些緊張地看向亦如空。
亦如空坦然道:“見過,在一片畫中幻境裡,但現在,她們恐怕已經徹底魂飛魄散。”
冥老歎息道:“我知道,就算這樣,也好過在那幻境裡,做供人反複屠戮的玩物……我知道會發生什麼,答叵身邊有個小妖怪,有時會在送來的屍體上藏信,她告訴過我,這一回會讓春雲她們徹底了結,不再困于其中不得安息。”
亦如空隻是刻字,沒有說話。
冥老歎道:“若是你動的手,我該感激你。”
“該感激那小妖采烏,為了這一日,她隐忍布局已久。”
冥老歎道:“有時候,妖怪也比有些人要好得多。”
沉默一陣,亦如空忽然問道:“你原本并非東淤洲人,為何會來此?”
冥老道:“我本是中洲人,一切都是因為我手上有那支畫骨神筆,身懷秘寶,便是罪過,我從中洲翻山越海,來此荒蕪之地,改名換姓,避世而居,久不同家人聯系,卻沒想到,答叵依然能找到她們,為了逼我交出神筆為他驅使,用我女兒女婿孫兒一家五口的性命相要挾,而且……在我交出寶物後,依舊殺了她們。”
亦如空沉吟片刻,道:“最開始,你是如何擁有那支筆的?”
冥老道:“是從我師父手中繼承的,我們是個隐世的小門派,雖有神器在手,卻從未讓其張揚現世,畢竟世道險惡,勢力強大的宗門還有許多,直到被答叵發現此事,開始窮追不舍,趕盡殺絕,我原以為逃到海外便可避開,誰承想,隻是掉進了他的羅網之中……”
冥老說着,長歎一聲。
亦如空拂開碑上的碎屑,道:“刻好了。”
冥老對着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沉默不語。
亦如空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
冥老問他:“你準備去何處?”
亦如空道:“中洲。”
“要去中洲,在海上少說也得航行幾十日,沒有可以遠航的大船可不行,你有船出海嗎?”
亦如空道:“我會找到的。”
冥老笑道:“你不必找了,有一個人在找你,他有船,可以供你出海。”
亦如空疑惑:“是誰?”
冥老也不直說,隻是看看樹林上方的日頭,道:“這個時候,他恐怕已經在海岸礁石那裡等你了。”
亦如空準備離開樹林,前往海岸,在他臨走之前,那檫木花竟像是落雨一般,金色的小花紛紛墜下,落了他一身。
冥老感歎:“古樹有靈,原來它知道你護了它的性命。”
亦如空看着那陣金黃的花雨,伸手接住一簇花朵,将它藏進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