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在夜裡,也是有微光的,在不見光的地底待了太久,他已經快要忘記這樣的夜空。
哪怕在這樣古怪的地方,他依然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夜晚,甯靜,空茫。
亦如空望着天幕,想起自己的虛彌之境。
那裡的夜晚同這裡不一樣,那空蒙之境裡總是有飛舞的螢火,石頭塊會蹦蹦跳跳四處滾動,像嘈雜的甲蟲,樹木伸展手臂,會變成他最溫暖的卧榻,遊走的藤蔓總是起舞,開心時,會把花朵擲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方消逝的樂土,是他塵封的執念。
他又想自己接下來的路途,前路是一張卷起的絹帛,好似抽出一線,又好似依舊全然未知。
一旁的翹枝遲遲沒有得到回答,漸漸地沒了聲音,想是睡着了。
亦如空沉浸在遼遠的思緒中,正在這時,他聽見了一些聲音——微弱的,奇異的聲音。
他側耳靜聽,發現響聲是從那間挂滿衣裳的東廂房傳出的。
他輕盈利落地翻身而起,衣袍帶風,毫無聲息地落在東廂房的屋頂。
瓦房上盡是枯葉與幹透的青苔,亦如空落腳無聲,輕輕俯身過去,揭開一片老瓦,朝屋内看去。
隻見昏暗的光線裡,木架上的衣裳紛紛跳起了舞,像是有什麼東西鑽進衣料裡,正在掙紮蠕動。
搖晃間,一件暗紅長衫從木架上飄落下來,像是被一個精通禦風飛行之術的透明人穿着,搖搖擺擺在屋中晃了幾圈,最後沿着窗戶打開的縫隙滑出,飛進夜色之中。
亦如空如今靈力受限,雖身法依舊靈活,卻沒了往昔那禦風飛行之術,此刻看似依然身輕如燕,但終歸不能再像飛燕一般飛上半空。
他隻能眼看着那間古怪的紅衣飄進夜色中,直到徹底消失,也不知去向何處。
他一時參不透這是什麼秘術怪相,目的又是為何,隻依稀看見那衣裳的袖中,露出幾根纏繞的黑線。
亦如空凝眉一想,看向院中挂着鈴铛的墨線。
那黑線,似乎正是這種蘸墨的麻繩,細繩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如交錯的細長蟲,盤繞扭曲,帶着那衣裳舞動。
正細想間,院落中又傳來響動,吱呀一聲,是廂房門打開的聲音。
亦如空向下看去,看見冥老點上燈,從廂房走出來,這回他沒有拄拐杖,白日裡蹒跚的腳步突然變得輕快利落,佝偻的身軀也直起不少。
他一路順暢地走向内院神壇前,将燈台放在神壇上,彎腰進香。
青香燃起,冥老從香案下摸出一個布包,端起燈台,朝着停放屍首的前堂側間走去。
亦如空想了想,起身跟上,足尖在沿途的樹枝上一路輕點而過,最後落在冥老所在房間的屋頂。
他依舊掀開瓦片去瞧,看見一個匪夷所思的場景。
白天那些屍首,按理說應該平放在屋中,此刻卻全都站立着,他們垂着頭圍成一圈,若不是滿身死氣一動不動,還真以為這是一堆活人,正在向誰垂首默哀。
在這圈死人中間,是一張老舊的長木桌。
此刻,冥老正淡定地站在桌前,将手中布包攤開在桌上。
那包裡原來是各式各樣的工具,有尖刀,有長刺,還有彎鈎,再加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奇怪鐵器。
冥老将工具整齊擺好,接着背負雙手,繞着木桌,挨個去看那些站立着的死屍的臉。
最後,他停在了一個人身前。
“邱老頭,好久不見。”冥老說着,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般,手摸進懷中,摸出一條暗紅衣帶來,系在那屍體的頸項上。
那“人”緩緩擡起頭來,腫脹發白的嘴唇張合,已沒有呼吸的喉嚨裡發出“嗬嗬”聲。
邱……
亦如空回想一番,有了些許印象,他記得先前在海灘時聽來的隻言片語,從那些人的對話中,他聽過這個邱護法,恐怕正是當時在船艙中,試圖用手中的忘塵椎殺死他,卻反被忘塵椎穿心而過的那個人。
但是冥老此刻面對的,絕不是那個邱護法。
若說是同姓,也說不過去,因為這是個年輕人,年紀不過而立,無論怎麼看,也不能被冥老這個耄耋老漢稱呼為“老頭”。
亦如空正覺莫名,卻忽然聽見那屍體開始說話。
他蠕動着浮腫的嘴唇,口中發出的,卻是那位邱護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