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光籠罩着她們，為蒼白的皮膚度上一層淺淡的微光。像水，但沒有質量。像冰，但毫不寒冷。

水晶球安靜地懸浮在空氣裡，仿佛一輪人造的小月亮。萊拉揉了揉眉心，消化掉剛剛它塞給她的一大段知識，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着。

身體中奔湧如河流的靈能緩緩停息，而水晶球也聽從了她的意志般下降，最終停在她的掌心。男人的眼睛自始至終盯着她和她手中的東西，直到它的光芒熄滅，房間重歸黑寂，唯有外面風雨呼嘯。

她的瞳孔适應了全然的黑暗，剛要說話，便瞥見他胳膊上的傷口——鮮紅的血液一線線伸展，仿佛白牆上的紅蛛網，粉紅色的愈合疤痕條條縱縱，翻開的軟肉透出淺淡的嫩粉。

“這是怎麼搞的？”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她順勢拉過男人的手，又望見他唇邊淡淡暈染開的血迹，一眼便明白了。同時，她也明白了她剛剛喝下的是什麼。

萊拉垂下眼睛，什麼也沒說，隻是輕輕把臉頰貼在他寬大的掌心。光滑，微涼，掌紋的脈絡輕柔地蹭過她的側臉。

“對不起。”她說。

“對不起。”他說。

萊拉驚詫地擡頭，正對上一雙缺乏情感波動，但顯而易見地正出于一陣情緒中的黑眼睛。男人上身前傾，朝着她壓下來。

“……為什麼道歉?”她撫..摸着他的手背柔聲問。

“……為我的選擇。”他說，向萊拉講述了他的掙紮，問她:“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萊拉安靜了一會兒，轉頭望向出口外細密的雨簾與閃爍着暗淡光芒的建築群，風暴還在他們頭頂咆哮不休，雷聲為整座高塔都帶來了酥麻的震感。

“我理解你的選擇。如果是我，如果真的别無選擇，也許……我會去偷。”

“……什麼？”他愣住了，不可置信，反複上下打量她，“為什麼？”

“我不會看着你去死，霍恩特。或許我會以其他方式補償店主，但是如果和生命比起來，偷盜一隻藥劑——一隻可以挽救親近之人的性命的藥劑——是可以容忍的。”

“這不對！”他忽然緊握住她的手腕，盯着她手中的水晶球，“你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萊拉。”

男人緩慢搖頭，眼神在閃爍着微光的水晶球和她的臉之間遊移，仿佛努力想要看清什麼東西:“偷盜是錯誤的。挽救生命也不是借口，任何底線，一旦被踐踏過一次，就一定會一退再退。”

“如果是在關乎生命的前提下，那麼，人有緊急避險的權利。”這次搖頭的是萊拉。她直視着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人，是人的生命。”

見他還想反駁，萊拉又問：“如果我沒有蘇醒，沒有告訴你不必去，最終你會去偷嗎，霍恩特?你不是也為了原則與生命的天平而猶豫掙紮嗎？如果這個選擇題的答案如此清晰，為什麼你又如此為難？”

男人沒有說話。他移開視線，專注地盯着地上一塊黑暗的凸起。沉默就是他的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聲音幹澀道:“我不知道。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我不想你那麼做，我不會讓你那麼做的。我不能——成為你跨越底線的理由。”

萊拉握住他的手指:“如果真的要在你的生命和我的底線中選擇一個，我會選擇前者，哪怕你會因此恨我。你是個有信念的好人，霍恩特，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絕不應該是這種結局。”

“另外，我也不想成為你痛苦的根源。相信我，如果我那麼做了，責任不會在于你，而是因在于我。是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是我應該為我的行為負責，就像你說的一樣，我，沒有任何理由與借口。”

“我也不想你那樣。”“恨”這個詞讓他僵住了片刻，男人的聲音更低，語氣裡的猶疑與掙紮越發明顯，黑眼睛閃動着，手掌收緊，“我不想你是這種結局——因為這種原因而死去，我——我不能——”

她安撫地揉着他的指關節，溫暖柔..軟的手指在他緊繃的皮膚上輕輕摩..挲，帶起一陣穩定而輕柔的聲響。這樣的反應，神情和語氣像是他記憶裡的萊拉了:“我明白，霍恩特，我明白。”

“可我不明白。你自己會選擇去，剛剛卻讓我不要去。”他低沉的聲音落在黑暗的房間裡，就像一陣風飄散在雨中。

她放柔語氣，“不讓你這麼做，是因為我知道在你心裡，保持正義、保持底線比什麼都重要。而在我在有解決辦法情況下，不會讓你拿你最重要的東西去冒險。重點是後者，對吧？我有治愈自己的方法。”

“如果你沒有呢？你會讓我去嗎？你希望我去嗎?”他急切追問，半跪下來與她平視，懇切地看着她，掙紮着，希望得到回答，又畏懼得到回答。

萊拉笑了，慢慢搖頭：“如果你不想去，就不去。我不會怪你。”

“你希望我怎麼做?”他固執地重複，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指尖輕輕顫動。

“不。”她歎了口氣，“别去。”

“那你就會死——我不能——”

“——不能違背你的原則，對吧？”萊拉接道，再一次搖頭。他瑟縮了一下，黑眼睛在黑暗裡閃爍着，緊盯她的臉，不願意錯過哪怕一個微小的瞬間或微妙的表情變化。

“我該怎麼做?”他有些無助地問，依然半跪在她身邊。

“這取決于你自己。”萊拉說。

“我不知道！我——”

一隻手輕輕放在他滲出汗水的額前，終止了他斷斷續續的話語，那雙溫柔的眼睛望着他:“如果真的到了你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那麼無論你選了哪一條路，總有後果與代價。你得到了某些東西，也會失去某些東西。”

“我不能代替你做出選擇，霍恩特，沒有任何人能。有些路隻能你自己走。而那些責任與後果，也隻有你自己能夠承擔。”她歉意地說，手掌下滑，進而安慰地撫..摸他的臉頰。

房間陷入一片沉寂。

唯有雨聲。

“……如果你救了我，我卻真的恨你呢？”不知過了多久，他像是鼓足勇氣一般問，“恨”字沉甸甸地在舌尖上搖晃。

“那也是我選擇的後果。”萊拉歎息，“除了承受，别無他法。”

“可是如果我選錯了呢？就像這次一樣，我看見了預言，卻什麼都沒有改變——”

“這不是你的錯，霍恩特，它不是。”萊拉打斷他，“我會受傷不是你的錯，他們的死也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可我沒能阻止這一切。如果我看見惡行将要發生卻無動于衷，那這不也是一種惡?”

“你并非無動于衷。你做了你所有的努力，隻是沒有得到理想的結局。這不是一種惡，這隻是……”她挑選着措辭，“隻是，人的力量總有窮盡的時候。”

男人垂下頭，黑發遮住他的表情:“我本可以做更多。第一次看見預言那天我去過他的家，他已經逃走了，我追得上他，我本可以在阿拉克抵達那裡前就殺了他，這樣他就不會有機會告密。後面的一切就不會發生。我本可以——”

“殺了一個阿拉克，還會有拉馬克，加裡克，還會有許多告密者，許多幫兇。并不是阿拉克讓那些貴族來狩獵的，對嗎？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誤，也不是通過殺死一個人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她長長歎息，“如果一定要說，或許我也是有錯的——至少，我是有責任的。”

男人皺眉，短暫地從自己的情緒中抽離，“你?你有什麼錯？你為了阻止他們幾乎死掉！”

“也許我那時應該聽你的，霍恩特，我應該去狩獵他們的。”她無奈地笑了一聲，轉動着手裡的水晶球，“而不是去自尋死路，這樣或許我還能再救下一些人。我也選錯了，我也有責任。”

“這毫無道理。”他毫不猶豫地說，“惡人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停止作惡，除非他們畏懼。而正義之人也絕不該因為沒能做到那一切而被苛責。”

她笑了，這次是真心實意的笑容:“你自己不是也明白嗎？”

男人再次沉默。他移開目光，咕哝着:“這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