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特。”
她試圖呼喚他,但喉嚨像被什麼阻塞了一樣,說不出半句話——她動彈不得,手腳如同一團軟肉,唯一能感知到的隻有眼睛、嘴唇,耳朵,一小部分皮膚,以及她自己胸腔中正緩慢泵動的心髒。新的皮膚正在生長,肩膀繃得很緊,仿佛一塊太小的帆布被硬拉上架子一樣裹住肩胛骨。
在一片黑暗之中,有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帶來一陣輕微的灼痛。
“你還活着……”
他顫聲道,像是聽不清一般俯下..身,側耳傾聽她的心跳。咚咚,心髒的跳動逐漸回歸規律與平穩,血液在血管裡奔流,肺部擴張,肌肉收縮……她的器官正在重新生長,從微小的細胞再到組織,一點一點,一步一步,重新構成整體。
這是以一種血肉模糊的可怖模樣呈現出來的,但他隻感到喜悅。蒼白如裂隙的嘴唇扯開一個笑容,戰栗着,将頭顱輕輕壓..在她的懷裡。皮膚接觸的一瞬,仿佛靈魂的交融,兩股能量跨越肉..體的桎梏,在情感層面聯通了彼此。她察覺到他的恐懼與喜悅,如緊繃的琴弦驟然松弛,而他也感覺到她的疲倦與慶幸,恰如一個人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蘇醒。
萊拉緩緩呼出一口氣,積攢着力氣,感覺喉嚨終于能夠發出一點聲音——或許是因為聲帶就要長好了,很癢。她閉上眼睛,吞咽了幾下:“我答應過你的。”
她沒有提那莫名其妙的靈魂之海和那聲音的事情,也沒有說她所有的擔憂與決心,願意抛下那一切——或許是騙局,但聽起來仍然太美好的一切,隻是用新生的喉嚨慢慢地說:“我永遠願意為你而來。”
雨水落在她的嘴唇上,順着兩腮流下。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他流淚,心中酸澀,同時也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不已——倘若她不選擇回來,後果于他來說或許不僅僅是一次“挫折”。
“别哭。”她輕柔地說,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微弱的光芒讓她們的影子融化在極度的黑暗裡,而光芒本身越發明亮。萊拉眯着眼睛看過去,看見仍然漂浮在空中,遍布裂痕的水晶球。
是那個東西……
她皺了皺眉。水晶球散發着微弱的白光,一閃一閃,像電量瀕臨耗盡的電池。
“我看見了它的光芒——然後找到了你。”男人嘶嘶地說,聲音的振動穿透她的身體,讓還在緩慢生長的骨骼和血肉共振。在他話音落下的那個短促瞬間,光芒徹底熄滅了。水晶球從半空墜下,叮叮當當地滾落到她手邊。萊拉艱難地轉過頭,看向遍布裂紋的圓形器物,盡管熄滅了,但它仍在往外散發着一種奇特的感覺,仿佛在與她的能量共鳴。
地底傳來一陣輕微的震顫,男人警覺地擡起頭:“我們離開這裡,萊拉。”
她倦怠地點了點頭,但手腳仍然無法活動。複生與身體的再次生長正在消耗她本身的能量。剛剛恢複的知覺因為能量不足而正在緩緩剝離,喧鬧的黑暗再次向她襲來。
“帶上它。放心,我隻是……有些累了。”她對抗着如潮水般襲來的倦意,對男人說。陷入黑沉的最後一秒,她感覺他用什麼東西裹住了她,然後輕輕将她抱起。
季節性的暴雨沖刷着地面。每一年夏季的這個時候,昆圖斯總是格外的炎熱與潮濕,自黑海上方孕育、随後從北往南而來的季風卷攜着大量水汽,于雲層之中醞釀,飽飲空氣裡的酸性物質與化工污染,最終化作傾盆雨水直洩而下,不分晝夜地沖刷。再粘稠的血液也禁不住這樣的稀釋,于是像從前太多次一樣,那些紅色的污漬——有罪的,無辜的,再一次被沖進巢都内城最污..穢的角落裡,消失不見了。
一切如常。
除了那一片廢墟以外。
很快就會有人來了,不管是居民,貴族的喽啰,法警,幫派分子,還是官員的衛兵,都不是他希望看見的。
男人身上的傷痕已經愈合得差不多。最深的幾個彈孔也已經長出淡粉色的皮肉,最晚到明夜,它就會痊愈。他低下頭,看向懷裡的同伴。她眼睛緊閉着,頭發散亂,骨架已經生長完全,血肉正攀附其上慢慢蠕動着。他又确認了一遍,在回收中心處理廢棄物的噪聲裡,她的心跳聲和呼吸聲盡管微弱,但清晰可聞。
他們必須離開了。現在不是魯莽的時候。
在這之前,他最後一次轉過頭,看着他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現在它隻是一座奇形怪狀的廢墟,一棟被毀壞的破碎的東西,再也不能被修複。一陣無法言說的感覺湧過心間。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但這感覺并不愉快。
然後他轉過頭,躍入雨簾之中。
目的地是生産區往北的舊址,一片被轟隆作響的城市抛下的廢墟。他去過那裡。由于部分地面下陷,黑色的建築物高低不平。矮的地方像一片生長在谷底的低矮樹林,隻餘下尖端露出地面,而高的部分就顯得格外出衆。狩獵日血腥的威懾讓這裡比平日更寂靜,沒有人願意冒險往這樣的成為天然狩獵場的地方走。
他抱着她爬上最高的建築物的頂層,沿着被沒來得及漆上塗層、因此被酸雨侵蝕得千瘡百孔的橋梁爬行着。這座高塔的頂樓隻是一個空架子,空空蕩蕩,沒有分開房間的分隔牆,沒有任何家具,隻有濕..潤的灰塵。大門和與下一層相連的入口被厚厚的鋼闆釘死。與其說是遺址,不如說是一個原始的洞穴。唯一一個在側面鑿開的洞被他挖開,成為了簡易的出入口,正對着嘩嘩作響的雨水,尖塔的高度和水汽遮掩了這一切。
他輕輕把她放在牆角,坐下來,凝神聽着她的心跳。
她還活着。
但……她需要食物,需要藥。
男人的黑眼睛看向萊拉身上尚未長全的傷口:膝蓋,小腿,腳踝,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就意識到絕大多數人都不像他自己一樣,他們需要藥物來防止傷口感染,需要藥物來使自己從疾病和傷痛中中恢複,哪怕萊拉也是如此。
他有食物。但是藥物怎麼辦?
她曾經有的所有藥物都已經和熟悉的人一起在爆炸中化為灰燼。财物也是如此。那場爆炸帶走的東西太多太多,以至于他們現在除了彼此以外一無所有。
他沒有錢。
她需要藥。
他知道她需要什麼藥,去哪裡找這些藥,他有信心不讓任何人發現他。
可是,偷?
哪怕在遇到萊拉之前,那段饑餓緊緊抓住他的日子,他都不曾去偷竊。在最饑餓的一次,他喝下自己的血,試圖緩解胃裡可怕的痛楚與每分每秒的煎熬。
那些光輝的律法于此時的他來說沒有任何幫助。那些原則,他一直不曾跨越的底線,此時都不如任何一份簡陋的藥劑更加實用。他一直用它們約束着自己,卻從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這些東西無法解決他面對的問題時,應該怎麼應對。
他摩..挲着雕像衣袂下的文字站起來,走向出口,在霧白色的雨幕前猛地止步,溫熱的水汽撲在他身上。他要依靠什麼來說服一個偷竊過的自己,他依然代表着絕對的正義?男人來回走動,焦躁地搖晃着身體,用尖牙啃咬自己的皮膚,直到鮮血橫流。
沒有人回答他。唯一或許可以為他解惑的人此刻正沉睡着,她正是這問題的根源。此刻,她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他的手上。
他四肢着地地爬向她,在壓倒心靈的恐懼和無措面前,他開始回到最原始而獸..性的狀态,試圖用這種方式以應對他所想要應對卻無計可施的一切。砰砰的心跳聲裡他低下頭,目光緊鎖着女孩,那過長的黑發被血污粘成一縷一縷,垂在他雪花石膏般蒼白的瘦削臉頰兩側。在他足以使人沉默、瑟縮的目光之下,她平靜地閉着眼睛,緩慢地呼吸着,皮膚在粉色的嫩..肉上慢慢生長。
虛弱的呼吸。斷續,不規律,微弱,沒有一個現象能夠給他安慰。破壞原則與失去她相比,究竟哪一個才是他不可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