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離開了，去往自己的安息之所。”那聲音溫和地說，并在半空中展示出許多幻燈片似的影像:陪伴着一個陌生女孩的伊莎，懷抱着嬰兒和丈夫依偎在一起的蘇琳，躺在床上小憩的嘉耶特，和孫女分享一塊面包的法雷奧……許多張甯靜的臉，色調柔和，沒有愁苦與悲痛，林林總總，似乎每個人都在死後找到了自己安甯的歸處。
萊拉輕輕歎了口氣，心頭松了些許，然後她又問：“霍恩特呢？”
“他還活着。他受了傷，但很快就會痊愈。他會學習，會長大，但他的正義之心絕不會因為歲月流逝而消失。他會為這座城市與這顆星球帶來和平與穩定。”
所以，她可以安心地離開了，遠離一切死亡、痛苦和債務。萊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但一個念頭仍然揮之不去。她忍不住低聲道:“他一個人，要怎麼辦呢？”
“噢，萊拉。生者各有命運。”像是察覺到了她動搖，那聲音溫柔地呼喚她，“來吧，孩子。罪惡與污..穢都已是往日之餘燼。你在人間的生命已經結束，生者的路，就留給生者去走吧。現在，是時候回家了。”
随着話音落下，木門完全敞開了。她未完成的那個夏日正在呼喚她，以它明媚的初陽與溫熱的甜香。蟬聲一陣一陣地響，聒噪極了，但同巢都日夜不息的噪音相比，這堪稱天籁。
她渴望地看着那一切，下意識地站起身，心中湧起一陣不真實——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場夢，一個惡毒的陷阱的僞裝。同時她極力想要忍住心中的悸動，感到一陣近鄉情怯，不由得自言自語似的喃喃：“我真的能回去……？”
“當然，來吧。是時候回歸你心安之處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吧，他足夠堅韌，不會被此等挫折擊垮。這隻會更堅定他的正義之心，罪惡與不公永遠是他的仇敵。”
“來吧，萊拉。來吧，一切都結束了。”
“……”
語言無法形容萊拉此刻心裡的喜悅。但她的腳步還是遲疑了。
如果……如果她走了，那男孩一個人怎麼辦呢？這時候她想起來的不是他把人活生生地撕碎的樣子，不是他如同野獸般猙獰可怖的樣子。他能活下去，她知道，他是最強大也最兇狠的野獸。她想到的是他在黑暗裡顫栗的樣子，他因為自己的恐懼而驚慌的樣子——他會怎麼辦呢？他的心靈會怎麼辦呢？他會找到更好的人嗎？更強大也更堅定的同伴?
“挫折”。
濕漉漉的石像鬼。
擁擠的小床。
無數個相擁而眠的夜晚。
她想起……她許諾過若他需要，她一定會在他身邊，她失信了；她向他許諾過那纏..繞他的夢魇般的預言将不會實現，她要保護他免受那可怕未來的威吓，但她沒能做到，她忘不了那時他迫切地想要相信的眼神，他依靠般抱着她的姿勢；他說“我不想你死”，請求她和他一道離開獵場，去狩獵作惡之人，但她執意要回到最危險的地方去……
酸澀感爬上她的眼眶。她站在原地，低下頭，雙手捂住臉，感到一陣洶湧的後悔和内疚:如果他看見的是她的屍體，他會想些什麼呢？他會說些什麼呢？是埋怨自己無能為力，還是責怪她許下明知不能實現的諾言？
他受了傷，但他沒有抛下她，而是撕碎一切擋在他行進道路上的人，堅決地為她而來了。如果這不是一種在意，一種愛，那什麼才算是？
而如果她此刻選擇離去，那麼他那噩夢似的預言就會完全成真。
她會是那個先抛下一切的人。
這可怕的想法讓她僵在原地。
一陣嬉笑和打鬧聲從木門的光幕後傳來，夏風輕撫她的額前碎發，吹動綠植的葉片，傳來一陣路面被暴曬後幹燥的灰塵氣味。太溫暖了，太明亮了，明亮得讓她畏縮。她真的還能回去嗎？即便能夠回去，她也已經手染鮮血，她還有回到從前人生的資格嗎？都說此心安處是吾鄉，縱使她真的回去了，那裡還會是她的心安之處嗎？
如果她這樣擔心他，那麼另一頭根本就不存在完全的平靜了——一想到他，她的心就無法平靜。
她有愧于他。男孩現在怎麼樣了？如果她沒有襲擊貴族，也許……這一切不會發生。如果，如果真的是她害了他……巨大的内疚，恐懼和悲傷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如果他從沒有遇到她，是不是會更好？在她失去意識前，男孩生死不明。如果，如果……
她後悔那次她沒有更認真地對待他的預言，她後悔沒有跟設身處地地從他的角度去思考這些問題……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一切會不一樣嗎？她還有挽回的機會嗎？再次見到他，告訴他“我很抱歉”的機會？
淚水慢慢填滿了她的眼眶。鹹澀的水珠一顆接着一顆滾落。
她的心将永遠不安，永遠煎熬與懊悔，為了再也沒有人知道的一切。因此，她必須回到……無盡的痛苦中去。
萊拉緩緩呼出一口氣，盯着木門，光幕讓她的雙眼刺痛，聲音發抖:“我要回去。”
“回到昆圖斯的街上去。”
那聲音裡的情緒變為驚訝：“回去？你不想回家嗎？”
随着他的話語，無數鳥兒的叽叽喳喳聲從門後響起，交響曲一般在空間中回蕩。
“我要回去。”她重複道，擡頭望向閃爍着光澤的藍紫色天穹。随着下定決心，她的聲音也響了一些。
“可是你已經死了。”那聲音歎息道。
“如果你是靈魂之海中的存在，那你能否……”話音未落，她心裡那股異樣感又來了。就像有人沿着一條細線輕輕扯了她一下一樣。
“複生。”那聲音接道，随後陷入一陣為難的沉默。過了幾秒鐘，它再次開口:“是的，我有這樣的辦法……但命運不會給予免費的饋贈。”
聽見這話，她的心反而落下去。如果它說這是一筆毫無代價的交易，她才會感到懷疑。與此同時，木門遺憾地慢慢合上了，但仍有暗淡的白光從門縫裡傳來，鳥兒們惆怅地啁啾着。
“你想要什麼？”她問。這時那種被輕輕拉扯的感覺又來了。仿佛有誰在通過影響她的肉身，拉扯她的靈魂——她困惑地低下頭看了一眼，看見一條細細的銀線，一段埋在她的身體裡，另一端蜿蜒了很遠，最終消失在視野中，不知道通往哪裡。
“僅此一次，萊拉，為你的善意與堅持。你隻需要給我一個承諾。”那聲音慢慢地說，“我願意幫助你回到生者身邊，隻要你答應我……”
“給我你的一隻眼睛。”
一隻眼睛。
交換死而複生。
這似乎是筆很劃算的交易。
拉扯感更強烈了。悲傷，極度的悲傷、痛苦和無助通過絲線傳來，讓她虛幻的身體搖晃了一下。這是什麼？她伸..出手，困惑地輕輕觸及那絲線——一瞬間傳來的可怕痛楚幾乎讓她尖叫出聲。
她忍住了。一陣暖意開始呼喚她，熟悉的暖意——這種感覺無數次在她的身體裡湧動。
“你答應這場交易嗎？”那聲音溫柔地問，“告訴我吧，在靈魂的潮汐将我們分散之前。”
我不想回到黑暗中去，她悲傷地想。可是，在那最深邃，最無力的黑暗裡，還有人在等我。我必須……
溫暖的感覺一陣比一陣強烈，頻率越來越快。如同海浪溫柔地拍打她的腳踝，一下，又一下。從内而外，仿佛從細胞開始重新生長，心髒肺腑在體腔中重新成型。銀線繃直了，通往某個未知的方向。
“你的回答是什麼？是，還是不？”它催促道，“快一些，潮水就要來了。”
“别。”
一個聲音低語，虛幻的身影從地闆上升，水波似的搖晃，聲音如同水底浮起的一串氣泡，轉瞬間便破裂了，隻餘下一陣輕飄飄的回音。
“不要。”
這是她聽過的聲音——她樓上的女孩。她沒能救下她。接着是懷抱着死去嬰兒的母親的靈魂，她在一個夜晚被發現死在街角:“不要答應。”
靈魂們一個接着一個出現——那些她曾經試圖幫助但沒能成功的靈魂們。它們消失得和出現得一樣快，就像陽光下的泡沫。細小而短促的音節一個接一個地蹦出，仿佛一場接力。話語隻餘下短短的不完整的一瞬，但她還是模糊地聽清了。
“别。”
“相。”
“信。”
“它。”
然後它們全部消失了，就像被橡皮擦去的筆迹。即使現在是靈魂狀态，她依舊感到從心底升起的一陣涼意。
萊拉後退幾步，離開那扇色澤溫暖的木門。八顆明星懸挂在她的頭頂閃動。
這是怎麼回事？一場騙局？誰是虛假，誰又是真實？拉扯感越來越強，就像有什麼要拉扯着她回去。溫暖的感覺漫過腳踝，小腿……
“來呀，萊拉。”那聲音像沒有發覺這些一樣，依舊用略有些急..促的溫柔嗓音催促着，“我隻需要你的一句話……快呀……否則就來不及了……”
“我隻需要你的一隻眼睛……”
“不。”萊拉脫口而出，她連連後退幾步，就像靈魂深處有東西和這裡格格不入一樣。靈魂之海發出沉重的歎息，海浪拍打般的聲響覆蓋而來。
“不？為什麼？你不想回去了嗎？”
她的腳開始變得沉重了。銀線慢慢變得凝實，開始把她往某個方向拉扯。疼痛和瘙癢感也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強烈。現實的浪潮正在輕撫她，向她而來。
有誰正在呼喚她。她終于聽見了。悲傷，焦急，痛苦，難以置信……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渺無定，虛幻而不真實。
我要回去。
我想要回去。
她在心中想。再也沒有其他雜念，隻有這一個念頭。
回去。
身體越來越沉，身軀的光芒變得暗淡，木地闆軟化了，像融化的蠟一樣向下滴墜。沙發，盆栽，小桌，像在水中化開的水彩般旋轉着，暈開成千上萬種光澤。她在墜落，從不知高度的虛空之中，白光轉為黑暗。在溫熱的黑暗中，她聽見一陣暗沉的心跳聲，仿佛大地的心跳，沉重有力地從下方傳來，一下一下地搏動着。
然後她分辨出來，這是昆圖斯地下的機械鳴響。
她緩緩睜開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對上一雙幽深如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