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命運,不論如何漫長複雜,實際上隻反映于一個瞬間: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
——博爾赫斯
和那一樣。
和那一樣。
和那一樣。
爆炸産生的氣浪把他撲倒在地,碎石瓦礫和煙塵淹沒了他。男人惶惑地起身,腦海裡仍然在回放着那一切。他漆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和任何一個受到了驚吓,不知所措的昆圖斯孩子一樣。
這是真實的嗎?
他現在仍舊身處一場預言之中嗎?
是嗎?
萊拉。
萊拉呢?
她在哪裡?
她在塔樓裡。在爆炸的中心。
她死了嗎?
以爆炸的劇烈程度推斷,她不可能活下來的。
煙塵與濃郁的燒焦氣味緩緩上升,季節性的暴雨短暫地停歇了,但積雨雲與季風帶來的低壓仍然在昆圖斯上方徘徊不去,正午時分的天色比深夜更暗沉。他踩過磚塊、裸..露的管道,路過折斷的混在建築體中的鋼筋,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該往何處去。
“萊拉。”
他呼喚道,聲音比他想得更小。她告訴過他隻要他呼喚,她就會回應的。
沒有人回應,隻有沉重的焦臭味和最後的火星噼噼啪啪點燃建築材料中雜質的聲音,建築物分崩離析的碎響。火星一閃一閃的,最終,那點微弱的火光也在潮濕中熄滅了。隻剩下煙與灰燼。
“萊拉。”
這次聲音大了些。他在一望無際、高低不平的廢墟中跋涉,極力使用自己超人的五感去感知。
但是什麼也沒有。
沒有了。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
他所習慣的、熟悉的、或許還有些眷戀的一切——那間小小的單人間公寓,正對着城市邊緣方向的尖塔的窗戶,被幾次加寬的帆布小床,矮櫃子,折疊筐裡簡單的醫療用品,回收站附近的零件殘留下來的鏽味,被萊拉折成小船形狀的營養膏的空袋子,塔裡的小孩子送給她的一顆能折射出火彩般光芒的花形小石子……
如今,隻餘下齑粉。
他固執地又呼喚了幾次,沒有人回應。最壞的結果被一步步證實了。他瞳孔顫..抖着,滿手鮮血地站在廢墟之間,卻像個無助的、被吓壞了的孩子。
她死了嗎?
她真的死了嗎?
因為她失信了。在此之前,在他需要她的時候,呼喚她的時候,她從不曾缺席。她從不失信,除非她不能。
不。
除非他看見——看見真正的證據。
隻有庸人才會信任自己腦中的幻象,而對真實的一切視若無睹。他不相信謊言,他隻相信真實。
他需要真相。
他隻要真相。
步伐越來越快,男人逐漸奔跑起來,路過平坦而不容許躲藏的部分,跑向那因為殘骸堆積而隆起如山..丘之處。它仿如一座怪異的宮殿般立在原地,煙氣縷縷上浮。形狀不規則的碎石仍然在向下流淌,噼啪的斷裂聲從底面傳來,沉悶,空洞。
他跪下來,搬開較大的碎塊,失去支撐的其他碎屑如水流般流淌下來填補。手上和身上的傷疤開始結痂,在幹涸血液的覆蓋下帶來一陣陣細密的瘙癢。
但是他沒有理會,隻是專注地挖掘着。他的手爪比器械更堅固,他不會疲憊——在找到他需要的東西之前。他必須做這件事,否則,那些曾經被陪伴與笑鬧驅散的、闊别已久的孤獨和恐懼就會找上門來;否則,就會有其他情感占據他的頭腦,把他擊倒,讓他再也無法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隻能在破碎之中溺死。
他必須、必須——
男人爬進挖掘出的空洞,沿着因為掉落角度而巧合地被鋼筋撐起的狹小空間向裡爬行,爆炸的餘溫讓這裡很溫暖,濃郁的煙熏味在幹燥的空氣裡四處彌漫。停歇的雨水又開始下落了嗎?是它們沿着磚石間的縫隙落在他的臉上了嗎?否則如何解釋他現在感受到的一切?
一片黑暗。
沒有任何人的心跳聲或呼吸聲。
沒有。
他又來晚了嗎?
他推開被高溫和高壓碾成焦黑一團的折疊門,沿着被融化成液..體的合金向着更深處爬去。不知爬了多久,他已深入這座山體的内部,他就要挖穿它了。
但還是一無所獲。
他能夠推斷出爆炸的中心和方式,可怕的能量讓距離最近的屍體瞬間汽化了,而更遙遠的……還有嗎?這裡還剩下什麼?
沒有雷聲。但有雨水穿過不可能穿透的厚實頂層落下來,從他的臉上滑落。一滴,一滴,又一滴。
完全的黑暗中,有什麼輕輕地閃了閃,一明一滅,如同呼吸。他看過去,耳朵捕捉到了一點輕微的響動。男人用酸性唾液腐蝕擋在路上的整塊牆壁,爬過去,越過重重遮擋物往後看。
那裡跳躍着一點微弱的白光。
白光。
白色。
白茫茫的一片。天與地,左與右,沒有方位的區分,隻有一片寂靜而空無一物的乳白色虛空。
萊拉睜開眼睛,既茫然又困惑。她隻記得最後一秒,她向着那巨爪形機器上的水晶球撲去。然後——
啊,想必那是一場爆炸……所以,她死了嗎?這是哪裡?他們現在怎麼樣了?霍恩特呢?他會不會也在爆炸中……
她咬住舌尖,阻止可怕的想象,發覺自己不再是平時的樣子,而是猶如一團光暈凝成的人形——光一般的軀體。一道聲音——聽不出年長與年老,男性或女性,在這個既無方向也無距離的空間響起。
“歡迎,萊拉。歡迎。”
她愣了一下:“這是哪裡?你是誰?”
“噢,你可以稱呼這裡為‘靈魂之海’。”聲音溫和地說,“這裡是一切智慧生物的生命結束後,靈魂所要抵達之處。請坐,萊拉,我知道你經曆了一場非常艱辛的旅途。”
随着話音落下,白茫茫的空間有了邊界與方位:紫藍色的天幕緩緩浮現,八顆明星在不同方位上閃耀着。淡色的木地闆上擺放着柔..軟的單人沙發,米白色桌邊擺着綠植盆栽——這景象和昆圖斯的風格截然不同。
但是,很像她曾經熟悉的那一種風格。現代化的風格。
萊拉的心髒快速跳了幾拍。這時她發覺自己不再感到那樣壓抑、疲倦,被一切的一切壓得喘不過氣了。但她心中始終有個地方感到一種微妙的不自在,這讓另一種懷疑在她心中升起:這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陷阱?
“請坐。”
那聲音善解人意地說。萊拉咬住嘴唇,試探着走向沙發,猶疑地坐下來。那聲音繼續道:“不必驚慌。我知道,那一切對你來說都很驚險。如果這世上有地獄的話,那麼諾斯特拉莫不外如是。”
“那麼,你又是誰?”萊拉問。
“我?我隻是靈魂之海中的一個住客,一個觀測者。觀測命運是我的愛好。我發現了你,萊拉。你很特殊,不是嗎?”
這句話讓她本能地繃緊身體,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但是沒有任何東西,除了剛剛變化出的那些家具。而那個平緩的聲音還在繼續:“請不要生氣,萊拉。我知道來到這裡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被忽然扯入這種命運之中的。你沒有選擇。但是你做得很好。”
她愣住了。
“你一直在現實與理想中掙紮,但你從未屈從過那罪惡的一切。現在,你的使命和苦難已經結束,你的罪已經由死亡贖清。”
“是時候回家了。”
随着話音落下,沙發對面忽然多出了一扇木門——線條光滑,并不十分華美,風格簡約而現代化,是一種老時光裡常見的款式。門内是一幅閃爍着淡淡白光的屏障,透過它,隐隐約約地能看見對面的一團團蔚藍與新綠,似乎有暖熱的風送來一陣陣花果的甜香。
家。
這個字讓她睜大眼睛,呼吸急..促,搭在腿上的雙手下意識地握緊了,大腦中自動補全了模糊色塊所代表的景色。
家,夏日。炎熱的天氣與聒噪的蟬聲,不再是暗無天日、壓抑混亂的巢都。是她記憶中的家,寬敞,溫暖,明亮,安全。隻有在夢中,她才能短暫地回到那裡。但心中那股懷疑阻止她說出“好”字,萊拉深深吸了幾口氣,在昆圖斯的生活教給她的最重要一課就是不要輕信。她平複了一下心跳,意識到無論如何她都有幾個無法繞開的問題要問。
“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