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圖斯的慣例裡,有的是方法抵債。但是凱特利格沒有付出任何代價。不是眼睛,胳膊,或者髒器。因為萊拉為他付出了那一部分稅錢。
“……我殺了他父親。”
她輕輕地說。凱特利格的父親加萊是個礦工,她與“猩紅之手”搏鬥的那天,他正好走在回家的時候路上,然後成為了一具頭顱爆裂的死屍。
這就是全部。
“加萊和我認識,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去拿點工廠的殘次品,我給他望風。”老穆恩說,他打開了噴槍的保險栓,槍口往上擡,燃料的氣味在空氣裡升溫,槍口發出咳嗽般短促的悶響。
萊拉感覺到了。
她背對着老穆恩站着,一動也沒動,心中升起一陣夾雜着恐懼的緊迫的期待:“所以?你要為他複仇嗎?”
“沒有所以,瘋子,沒有,因為不值當,雖然我的确想。就因為你殺了他們的家人,所以……你對他們網開一面?”
“誰?”
“别裝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那些腦袋裂開的可憐蟲的家人。”
“看來你和他們中的很多人認識?”萊拉的嗓音平靜,她的後背滲出微微的薄汗,但她不知道那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激動。
老穆恩沒有接她的問題:“對于他們來說,是筆劃算的買賣。雖然我不知道你天才的頭腦是怎麼想到這個的。也許瘋子的頭腦總是有過人之處。”
她想笑。
她真的笑出來了。
“你們都已經這麼叫了?”
“久仰大名。拜你所賜,這一帶都沒有便宜的迷醉劑可買了。”槍口火焰湧動,發出炙烤的嗡鳴聲,然後逐漸轉入沉寂,“也沒有祭司女巫的小喽啰了。大多數讨人厭的小毛賊也不再來了。”
“你是說祭司女王?”
“随便她是什麼。”他手中的槍口重新轉為冷寂,下垂向地面,“瘋狂不能擋子彈。所以,不管你瘋瘋癫癫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我唯一的話是。快跑。”
“跑得越遠越好。”
回去的路上,她還在回憶這句話。槍口的火焰熄滅的那一刻,她心中究竟是如釋重負,還是失望,萊拉已經分不清了。她隻想找個安靜且開闊的地方獨自待一會兒,遠離一切生與死,一切虧欠與債務——但所有事情都不如她所願。她走過犬牙巷漆黑狹窄的巷口,一隻手忽然從黑暗裡伸..出,把她扯進去,猛抵在牆上。
“你都幹了什麼?”
這道女聲壓抑着怒氣,抓着她衣領的手收得太緊了,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你想要什麼,伊莎阿姨?”她疲倦而平靜地問。
“我想知道你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為什麼要趕走‘血眼’?你知道我花了多久說服他來這裡嗎?而你,你在半天之内就讓我所有的努力化為泡影!該死的!”伊莎低吼着,用力搖晃萊拉,“你這個白癡!”
萊拉沒有反抗,她太累了,沒有力氣反抗,隻是任由她搖晃。一陣低低的窸窣聲在黑暗的小巷裡傳來,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牆壁上攀爬。
伊莎的手劇烈抖動着,她終于慢慢冷靜了一點,喘着氣,僵硬地松開她,後退了一步,咬牙切齒:“你讓我後悔教你那些東西,小白癡。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是吧?還是你以為——你以為你已經足夠強大,足以反抗了?你這個叛徒!”
她的手再次收緊,緊緊抓住萊拉的肩膀,力氣大得驚人。驚人的緊,也是驚人的疼。
“背叛?是你背叛了我,伊莎阿姨……你為什麼要把一個迷醉劑販子引到這裡來?”萊拉和她對視,聲音顫..抖,她感覺眼睛變得酸澀。某些擺在眼前,但她一直視而不見的東西,現在終于找上門來。
“為了更多的錢!你這個白癡!你連這都看不出來嗎?”伊莎咆哮道,青筋凸起,拳頭緊握又松開,“你在裝傻!我真要懷疑你是不是誰的奸細——忘恩負義的混蛋!看看我給了你什麼!你呢?你又回報給我什麼?!”
“該死的。”她喘着氣,又靠近一步,“如果再有下次,我發誓我會剝了你的皮!你占據着最好的地方,收上來的稅款卻越來越少!你不肯做任何事情來增加稅錢,反倒把精力耗費在沒用的事上。”
刀尖在她手裡閃着寒光,下一秒便被擊飛出去,叮的一聲插..進牆縫裡。高大而蒼白的男人無聲無息地從影子裡現出身形,以一種近乎違背了物理學的姿勢站在狹窄的小巷裡,寬大的手掌握着伊莎的手腕。他慢慢歪頭,長發垂落,非人的黑色瞳孔擴大,充滿了整個眼眶。男人衣衫褴褛,但破爛的布條挂在他身上仿佛國王的禮服,間隙中露出的白皙軀體完美無瑕。
他一隻手把伊莎提起來,輕松得像成年人拎起一隻蟲子,眼珠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怒氣在眼裡燃燒,薄薄地嘴唇皺起,威脅性地露出雪白的牙齒。
伊莎瞳孔放大,心髒因為即将抵達臨界點的懼意而近乎暫停。這一瞬間,所有的憤怒和輕蔑都凍結成恐懼。所有被怒火驅離的理智都回歸了頭腦。
“讓她走。”
萊拉低着頭,右手捂着臉,聲音沉悶。
男人的手臂下垂,蒼白的手指僵硬地維持在死死捏着她,但不會把她的胳膊捏成一攤夾雜着骨頭碎片的碎肉的力度上。然後,極其不情願地一點一點,一根一根松開了。
伊莎走了。
現在,漆黑的犬牙巷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沒有人說話,隻有巢都永不止息的嗡鳴在蒸騰的惡臭裡回蕩。壓實的垃圾往外滲水,流淌在每一道肮髒的縫隙裡。萊拉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呼吸間的顫..抖。一直自欺欺人的假象,最後一點盲目的僥幸心理終于被鮮血淋漓地撕開了,伊莎從來就不是她的同類,她不可能是。隻是她太需要來自人類的認同感,或許還有一些雛鳥效應,所以固執地忽視近在眼前的真相。
她吞咽了一下,喉嚨裡的阻塞上下滾動。
“……我告訴過你。”男人嘶嘶地說。
“是啊。”她試清了清嗓子,腫塊滑動,讓她的聲音變得很滑稽,“我知道。謝謝你,你來得很及時。”
萊拉偏開視線,試着想出另外一個話題,“你什麼時候來的?”
“……從她把你拉進巷子的時候。”
萊拉低下頭,雙手捂住臉,用顫..抖的深呼吸壓制即将湧出喉嚨的啜泣。
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萊拉擡起頭,隔着朦胧的淚水看向男人蒼白的身影。
“我有個地方想帶你去。”他說。
雷聲在終年不散的濃厚雲層裡震蕩回響,激起一陣又一陣污染氣體和粒子的震顫。越往高處去,那股酸澀的氣體就越濃厚,溫暖而令人作嘔,就像小巷地面上一層一層地腐爛為淤泥的垃圾。他抱着她,伸..出蒼白的手臂撈住漆黑的飛扶壁,沖上線條流暢、收攏的束柱,如同水中的遊魚般沿着建築的側面攀登着。跨越一層層尖塔,一扇扇花窗與一個個凸出的精美雕塑。
萊拉沒有問他要帶她去哪兒。她隻是平靜地抵在他懷裡,一言不發。最終,他跳上一個屋頂與屋頂之間連接着的較為平坦的平台,在古老而狹窄的間隙之間,雕刻着三個向内凹陷的壁龛樣洞窟,它很高大,頂端向外凸出尖券拱一樣的弧度,仿佛小房子的遮雨棚。左右兩個洞窟裡都雕塑着形态不一的石像鬼,中間的那個隻留下一對猙獰的爪子,其餘部分全部成為滾落一旁的石塊。
他輕輕把萊拉放在屋頂上,熟練地鑽進中間的洞窟,它剛好能夠讓他微微蜷縮身體縮進去。萊拉眨了眨眼,在空隙裡坐下來,依靠着斑駁的内壁。
“這裡很開闊。我經常來這裡。”他說。
她四處望去。從這裡能看見高塔的塔尖,以及星星點點的數不清的燈光與彩色光芒。工業熱能讓這裡比靠近地面更加炎熱,低垂的陰雲似乎觸手可及,它們太低,太厚重,就像蓋在人頭頂的凝固的石膏,似乎永遠也打不破。
“謝謝。”她輕聲說,臉頰因為幹涸的淚水而緊繃。
“我安慰到你了嗎?我有沒有減少你心裡難過的感覺?”他問。
萊拉笑了,這是她今天以來第一個不摻雜任何其他情緒,隻有喜悅的真誠的笑容。
“是的。謝謝,謝謝你。”她頓了頓,“你的衣服是怎麼搞的?我記得我給你的時候,它至少還是完整的。”
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把臉扭開了:“老鼠咬的。”他咕哝着說。
萊拉噗嗤一聲笑了,為這個可怕的生而知之的男孩說出的蹩腳的謊言:“哦,那一定是隻很大的老鼠,是吧?”
他點點頭。
雷聲在凝固石膏般的陰雲裡滾動,掙紮,雨水在積雲裡醞釀,裹挾着工業生産排放在空氣裡的灰塵和顆粒。仍然是憋悶,仿佛她不是位于空氣中,而是被裹在滴落的樹脂裡。
“謝謝你。”她重複道,“能遇見你太好了,霍恩特。”
他安靜了一會兒,轉過臉看她:“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我放她走?她想傷害你。”
“也許隻是因為一種感覺。”
“是愛?你告訴我她的利用是真的,愛也是真的,但是當你無法像她想象的那樣被她利用,她就選擇了武力。這是愛嗎?”
“……這不是愛。”
“那它是什麼?”
“也許是我渴求愛的沖..動,是我對她的感激和依賴。我曾經希望她是我的同類,為此我對近在眼前的真相視而不見。”她苦澀地搖頭,“但是真相總會叩響大門。”
“我不明白。”他直白地說。
“你不必明白。如果有人這麼對你,你……可以殺了它。”
這句話并沒有說服他,但萊拉轉變了話題,在第一滴溫熱的雨水打在凸出的拱壁上之前。
“真有趣……也許我的确已經瘋了,隻有瘋子才會和正常人格格不入。你覺得我瘋了嗎?”
“你沒瘋。”他認真地說,話音在溫熱的雨水中蒸騰。一隻蒼白的爪子輕輕摩..挲她的後背,指甲仿佛冰冷的刀鋒,擦過她背上薄薄的皮膚。污染後的酸雨從天而降,雨聲噼啪,煙霧般的水汽在高..聳而逼仄的巢都間彌散開來。
“你沒有瘋,瘋狂的是他們。”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罪是正常的,那也不代表正義之人要為了合群而放棄底線和原則。追求心中的正義是沒有錯的。”
萊拉扯動臉頰,笑了一下:“你依然認為我是正義的人嗎?”
他點點頭。
“也許隻有你這麼認為。”
“我相信我們是一樣的,我們對正義的追求是一樣的。”他重複道,“我們,才是一樣的。我們,盡管都生活在這裡,卻都知道正義是什麼。有些東西我們從未見過,也從未學過,但我們就是知道。”
越來越多的眼淚湧出眼眶,羞..愧和内疚如洪水般吞沒了她。萊拉蜷縮起來,暴雨聲讓她的聲音更加模糊:“我不再是了。霍恩特。我……不再是了。如果我隻是知道,卻不能做出任何行為踐行它。如果我的理念僅限于語言,這能稱得上真正的正義嗎?你真的認為一個幫派成員有正義可言嗎?在這之前我問你一個問題,霍恩特。現在我要再問你一遍。”
“你覺得,我是否有罪?
他思索着,眉頭深深皺起來:“你沒有罪。你試着維持良好的秩序,幫助、救治他人。無論..公私,你都不敲詐,勒索,搶劫。你解救無法解救自己的人,犧牲自己的利益幫助他們。”
“可是我誤殺了許多無辜的人。”
“他們并不無辜。”
“我指的不是那些幫派分子,霍恩特。我說的是那些在我和其他成員的打鬥裡被誤殺的人。”
“我知道。但他們并不無辜。我看見了他們的未來,他們要麼已經犯下罪過,要麼在未來會犯下罪過。他們并不是無辜的人。”
萊拉愣住了。這次困惑地皺眉的人變成了她:“等等……一個無辜的人也沒有?他們之中有拾荒人,有整天在車間裡工作的工人,有商店老闆……”
“拾荒人搶劫成性;工人和廠外的人員勾結,盜竊工廠的财産;商店老闆謀殺了他的兄弟一家得到了這一切。他們都已經犯下罪行。”
“……這罪不至死。至少據我所知,工人偷竊是因為工廠主又一次扣下了他全部的工錢,而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餓死。”
“惡行一旦被犯下,就隻能以鮮血償還。”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真是有點……”荒謬。但她太累了,沒有力氣辯駁。她最近總是覺得很累,頭痛,渾渾噩噩地,卻又不得不為這一切做打算。巢都的淤泥仿佛一隻大手,将她往泥潭裡拖拽。
男孩的話讓她心中的某一部分感到一種肮髒的慶幸,但仍然有某一部分像被酸雨侵蝕一樣疼痛。
她希望這疼痛永遠不會止息,盡管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還能夠存在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