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鐘盈拒絕:“那我喝什麼?”
鄰居一巴掌拍在結果的喬木上,那些成熟的沒成熟的果實撲簌簌地往下掉,它像翻鬥車的大鏟子那樣,用汁水豐沛的果實将鐘盈埋了起來。
她艱難地從果子堆中爬了出來。
後來這堆刺梨大部分被鄰居解決了,少部分被熬成了果醬。
——即便三餐都不落下,鐘盈也吃不了這麼多。
在接下來的幾天,她跑去用竹筒接白桦木的汁液喝,有時候也爬到樹上,摘那些像高腳杯一樣的花朵,喝裡面的花蜜和露水。
愣是沒碰湖裡的一滴水。
這天清晨,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鐘盈仿佛看見湖水中橙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熟悉的心悸和渴望湧上心頭。
她死死地扒住鄰居,指甲嵌進了它的鱗片裡。
“是不是很像高級寶石?”含混的,模糊的,俏皮又突兀的提問突然出現在她腦海。
“文藝青年死掉了。噓,我悄悄和你說,他身上同樣出現了奇怪的變化。”
鐘盈回過神,發現不知不覺中,她邁進了湖水中。
湖水很淺,不過沒過大腿根。
鄰居試圖将她從水裡撈出來,卻好像在和不知名的東西做對抗,眼中的血絲又多了一些。
鐘盈連滾帶爬地離平靜的湖面遠了一點。
湖的對岸是大片的針葉林。
落葉松和冷杉筆直地伫立,撐開一層層由細密針葉組成的綠色傘蓋,紅松上挂了一些被掏空的松果球,一隻有着赤紅毛發的松鼠在樹梢上一閃而過。
靠近地面的地方,杜鵑、忍冬和矮柳匍匐生長,一條廢棄的小型鐵軌穿過了這裡。
枕木已經腐爛,爬滿了青草,還長出了蘑菇,而那條長長的軌道兩側,掉落着一些細碎的煤塊,偶爾也能找到一些其他的,屬于現代文明的東西。
走到半路的時候,它突兀地截斷了。
原本該是軌道的地方,覆蓋着一些形狀古怪的金屬疙瘩。
盡管最初的痕迹已經被一年又一年的砂土掩埋,仍能從零星暴露在外的石英晶體上,窺見當年灼燒土壤的可怖高溫。
焦黑的土地上,稀疏地散布着一些還未長成的小樹苗。
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好像要下雨。
一隻馬鹿在鐵軌的斷裂處徘徊,它的半邊身子滿是燒傷的凹凸疤痕。
當鐘盈和水怪路過,它停下了年複一年的刻闆動作,怔愣地盯着他們。
鐘盈停了下來。
于是水怪也跟着停了下來。
在這頭馬鹿的脖子上,挂着一個熟悉的老舊卷煙盒。
它的瞳仁驟縮,認出這是“他”曾經的朋友。
而馬鹿什麼都不記得了,它停在原地有些猶豫,又有些好奇:“我們是不是認識?”
說話間,它不自覺地用蹄子撥了撥生鏽的老舊卷煙盒。
裡面沒有煙。
隻有一幅被翻印上去,又褪了色的人物小像,像素不是很高。但神态卻格外鮮活,一頭棕褐色卷發的少女含笑着看着鏡頭,五官模糊不清。
水怪看了一眼盒中小像,快速地挪開視線。
它回答:“是。”
馬鹿高興地哞哞叫了幾聲,“那你還記得這個嗎?我醒來的時候,在地上撿到了它。總感覺它很重要。”
水怪張了張嘴。
馬鹿頂着滿頭淩亂翹曲的棕紅色短毛,一臉期待地看着它。
和很多很多年前,那個頂着滿臉絡腮胡,眼中閃爍着激動幸福的“人”重疊。
——“顔淑蘭。”
一個名字冒了出來。
水怪告訴它少女的名字,就像“他”曾經告訴它那樣。
“顔、淑、蘭。”馬鹿低下頭,凝望着永遠在微笑着的盒中少女,一字一頓地重複。
一滴雨水啪嗒地落了下來,它甩了甩身子,遲鈍地啊了一聲。
“我把她忘記了。”
……
陣雨下得快,停得也快。
雨停之後地面上濕漉漉的,馬鹿從卧趴的石縫中離開,繼續在那條廢棄的軌道之上,一腳深一腳淺地徘徊。
水怪擡頭看了一眼它的背影。
馬鹿離開後,鐘盈在堆滿了枯枝和毛發的縫隙中,發現了幾枚罐頭。
被罐頭瓶壓着的還有一本硬殼日記,斷斷續續地記錄着“它”身上發生的變化。
剛開始是連篇累牍的提醒事項,随着時間的推移,字迹越來越亂,内容越來越簡短。
最後變成了不斷重複的人名。
“那頭馬鹿也曾經是個‘人’。”鐘盈合上了日記,扭頭這麼對鄰居說,“它甚至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就變成了荒野裡的怪物。”
于是一直一直在鐵軌旁徘徊。
而它等的人,沒有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