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他半夜痛哭,哭聲響徹整個喜氣洋洋的小洋房。
他窩在母親的懷裡,看着窗外盛放的電子煙花,淚水洇濕母親的大片衣襟,壯碩的手臂怎麼擡都再也擡不起來,他哭道:“媽,我還沒跟她一起過一個春節。”
婦人一邊用力摸着兒子的腦袋,一邊跟着兒子哭:“媽知道。媽知道。”
樓下,從華園正廳趕來的全族親戚都陷入了沉默。
誰也不想家裡的希望之星被搞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葉鶴棉的祖父一張臉沉黑到極緻,指責兒子:“你作為父親,要看好兒子!别讓他再和孽緣之人糾纏了!”
葉鶴棉父親眼底有些别樣情緒,但還是畢恭畢敬答道:“是。”
一旁的彭月唇瓣因憤怒、嫉妒和羞恥在輕輕顫抖,葉鶴棉祖父給了她面子,她也要給回面子,所以她不能當場發作,可大家無聲的可憐目光真的讓她難以忍受。
春節在詭異的氣氛中一點一滴過完,葉鶴棉又穿上高定貼身的深灰西裝,再次出現在光鮮亮麗的名利場,杯酒來往,談笑風生。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隻是這一年,葉鶴棉第一次推掉了為他舉辦的生日會,無論是華園的、父母小家安排的、朋友張羅的、妻子提議兩人單獨過的,他都拒絕了。
夢澤的世家子弟們聽到這個傳聞,其中一個吸了口雪茄,搖頭,斷言道:“葉鶴棉這一定是栽了。”
可知道他栽了又如何,葉鶴棉自己都放棄了,那誰都不會再為這件事上趕着找葉家的不痛快。
中秋團圓夜,葉鶴棉帶着妻子彭月回華園過。
飯桌上,他言笑晏晏地應下每個長輩平輩敬上的酒、遞來的話頭,比從前平易近人許多。
葉鶴棉母親在廚房裡和其他親戚包餃子,感歎:“那件事終于過去了——”
話音還沒完全落地,就聽見飯廳傳來哐當的碎碗聲。
她沖出去看,隻看到一地狼藉,那是她兒子坐的位置,可位置上對應的碗筷都不見了。
她的心瞬間亂如麻。
她顫抖着朝人多的地方走去,腿肚子半軟。
她推開人群,站在門邊,看到兒子抱着馬桶激烈地幹嘔,五官扭曲痛苦,一隻手死死摁着他自己心髒的位置。
到底有多痛苦呢?以至于他沖進廁所的時候連廁所門都來不及關。
狼狽不堪。
葉鶴棉祖父第一個甩袖離去,他對這個曾經抱有最大期望的孫子很失望。
葉鶴棉母親撥通了葉鶴棉心理治療師的電話,終于聽到了第二次真話:“重度抑郁。但他自小接受了高強度的責任踐行訓練,所以日常生活他可以無障礙地進行。所以,這段時間來,他犯病的時間基本是在後半夜,很難被發現,他也不忍心告訴你們,就讓我隐瞞了。”
最終,母親的愛還是戰勝了其他情緒,這和她當時趕走薛苓璐時的心情同出一轍。
“我能答應你和鶴棉繼續在一起,他現在因為你得了嚴重抑郁,我希望你能回來陪陪他。算我和他爸爸求你。”說是求,語氣更像指令。
電話那頭,年輕女人的聲音帶着雀躍的餘溫,葉鶴棉母親清楚聽見了電話那頭熱鬧的音樂節嘈雜聲。
她蒼老的手掐緊了手機。
“不行哦,阿姨,”女人激昂的呼吸聲逐漸平靜,好言相待,“我給過葉鶴棉機會的,是他不要的,既然當時不要,我又從未心動,那就說明了他主動選擇了從我們離婚開始就一刀兩斷。就算我現在能退一萬步,我們之間也隻能是朋友了。”
婦人抓住唯一的希望:“那你就當回來陪個朋友。”
薛苓璐無奈地輕笑一聲,眉頭都因此皺出了一座小山:“可是阿姨,沒有人會因為失去朋友得重度抑郁的。”
聽筒裡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原來,看起來誰都可以揉捏搓扁她的小姑娘遠比她以為的心狠、拎得清。
剛挂電話,兒媳彭月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媽,鶴棉……割腕了。”
婦人哇地一聲大哭,暈倒在地上。
9.
葉鶴棉的抑郁症時好時壞,一直持續了十三年。
沒有耽誤工作,沒有耽誤葉家,但也沒有讓葉家過上真正安甯的生活。
彭月在他确診的第三年,也患上了輕度躁郁症。她患病的原因有三,一是挽不回的愛人,二是沒有自己的孩子,三是離不掉的婚。
但也是在同年,她開始不顧前三十年受的名媛教育和家庭的洗腦,選擇徹底地光明正大地放飛自己,因為她知道了葉鶴棉在得知薛苓璐和一個男明星在一起後上趕着貼上去做小三求結婚。
放飛自己半年後,她去複診,出乎意料地,她痊愈了。對葉鶴棉也沒有愛了。
兩人從最讓人豔羨的青梅竹馬情侶成為了形同陌路、相敬如賓的枕邊人。
葉鶴棉的抑郁症則終止在他和薛苓璐認識的第十四年。也就是說,他與世長辭的時候,剛滿四十歲。
對的,他選擇了他生日的那天。
這一天,也是他和薛苓璐認識的第一天。
徹底合上眼時,他腦子裡隻有一句話:繼續做我的妻子。
葉鶴棉母親給薛苓璐撥去了這些年的第五個求助電話:“鶴棉……走了,抑郁症走的,你可以來送他最後一程嗎?”
電話那頭傳來陌生的冷峻男聲:“你好,你這種行為會給我的妻子造成困擾,她很善良,令公子的事一直都是他自己促成的,和她無關,但她知道了,難免會多想。我要她快樂,能少一分煩惱是一分。所以,如果你還繼續打電話來,讓她為令公子的事煩心,我會執行我當時和令公子說的話,和葉家一鬥到底,雖然不敢說完勝,但兩敗俱傷,一定可以的。”
葉鶴棉挂斷電話。她失去了獨子,瞬間失去了大半肆意妄為、損害家族利益的資本。
葉鶴棉死後,彭月第一次進入了華園内那被葉鶴棉早已封存在心中的小洋樓三層。
夫妻房内還存留着舊人的氣息。
她一點點将葉鶴棉的遺物收進收納箱,包括桌面上的畫冊。
畫冊第一頁,是一副木棉圖。
整個畫面四處都是木棉,火紅一片,仿佛可以穿過畫紙将手灼傷,隻有中間有個小湖,小湖旁站着背對她的兩個小人兒,一男一女。
男的無名指戴着戒指,和女的手牽着手。
可女的并沒有戴戒指。
彭月哈哈哈大笑,片刻後轉為連串的低笑,她捧着肚子,笑得肚子都疼。
她再次拿起那張木棉圖,淚水直接滴在了塑料上。
一滴、又一滴,最後她坐在窗下,長發從臉頰兩側垂下,她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到了命運的最後,他依舊不确定就算他當年堅持和家族為敵,薛苓璐又是否會愛上他、與他執手到老。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貪念,貪圖成為她的丈夫。
彭月獨自去領了葉鶴棉的骨灰,取到骨灰後,她開車徑直出了京九。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長途自駕。
她在夢澤市找到了木棉圖上的公園,花了點錢,挖了個坑,把葉鶴棉埋了進去,表面的土上種了一株綠油油的木棉幼苗。
一切完工,她擡頭,一眼就認出了遠處的薛苓璐。
薛苓璐恰恰好站在了圖中的位置,手上帶着婚戒,是和另一個男人的。
彭月拿起鏟子,往反方向走。
誰不後悔呢?
想起一生最後悔的事,心裡就開始下一場漫長的梅雨,始終不停,大霧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