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鶴棉被她的反應逗笑,雙手叉腰,走在她身側,肩膀放松下沉,彎腰,雙手搭到她肩上,看她也在看她的畫:“行行行,都給你。給你給你。”
誰都沒注意到語氣中細微的變化。
4.
薛苓璐在這場合作中遭遇的最大危險,是在她們閃婚的第四個月。
彼時正是酷暑盛夏。
人們被熱得心情浮躁,薛苓璐也不例外。
在回家的路上,她急了一下,催促司機稍微開快點,結果,司機一提速,她所在的車就發生了足以緻死的車禍。
司機當場死亡,她被預謀要撞她所坐車輛很久的後車車主拖出了汽車。
等她再醒來時,已經被綁到一處爛尾樓,她身後,是十幾層高的空曠。
她能感受到刀削般的風擦過她的後背,幾乎要把她後背的衣服全部劃開。
萬一掉下去,必粉身碎骨。
“還是你赢了,”薛苓璐心慌得不行,但她強裝出冷靜,對着頭戴黑面罩的人無奈歎息,“我就跟葉鶴棉說了,他赢不了。”
“那你還跟他,上天下地的作。”
聽得出來,綁架的人語氣不善,每個字都透着對葉鶴棉的瞧不起和厭惡。
薛苓璐聳聳肩,露出一臉苦相:“否則我能怎麼辦。我一個無權無勢的,你們圈子我也融不進去,隻能聽他安排。他讓我往東,我哪敢往西。”
“你們?你知道我們是誰??”
薛苓璐故意想了一下,答:“也不确定。但這三個月我都住在華園,還能被下藥、被推下樓,被捕獸夾夾傷腿,怎麼想也隻能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家裡人了。”
綁架的人摘下黑面罩。
薛苓璐強撐着挑挑眉,嘴唇發白:“你好啊,哥哥弟弟妹妹,還有叔叔嬸嬸。”
原來是,葉家的二兒子和四女兒兩家人,他們聯手了。
最受葉鶴棉疼愛的堂妹葉春茵咬破下唇,唇珠沾血:“嫂嫂,對不起,我不想對你下手的,但是現在大家都被鶴哥逼到絕境了,隻能利用你吸引鶴哥,趁機鏟除他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就是眼前這姓葉的一大家子。
葉家祖輩留下來的錢财和人脈按照長輩們的要求分到每一家後,每一家其實獲利的都不少,都是常人難以望及的,可偏偏他們都覺得不夠。包括葉鶴棉。
隻不過葉鶴棉的手段更加缜密複雜、也更有底線些罷了。
薛苓璐的手腕被麻繩捆出紅痕,動脈血管上方已經有一塊蹭破了皮。
她吃疼地不再妄想解開繩子,隻和葉家人周旋:“你們鶴哥那麼薄情寡義的一個人,連彭月都能說不要就馬上不要,我都不期待他能來救我。”
葉家人見她真的不期待,有些松動,但還是質疑道:“鶴哥那麼穩重的人,能和你閃婚,還把你介紹給那麼多位高權重的人,還有,你那些每天三分鐘熱度的事情他都願意給你找資源找門路,京九誰人不知你們是恩愛夫妻。”
說到最後,葉春茵再度自信:“他一定會來。”
薛苓璐幹得要掉皮的嘴唇快要喪失所有力氣,正準備抽出身體内最後一股力氣說動葉家,她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對。我會來。”
葉鶴棉一身西裝,他解開西裝扣子,高舉雙臂,如其他葉家人所願的以投降的姿勢走來,沒有帶任何人。
葉春茵高興地轉身,對獨自在樓層邊緣的薛苓璐喪心病狂地笑道:“嫂嫂,鶴哥來了!你們可以當一對亡命鴛鴦了!”
薛苓璐本沒什麼激動情緒的眸子起了波瀾,閃過一絲迷茫。
她是真的沒想到葉鶴棉會為她隻身犯險。
從來沒想過,所以她很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在合作開始的第一個月,她就跟閨蜜們交待了後事,當時她想:以她目前攢的錢加上未來葉家給的補償金,足夠還清父母哥哥的親情了,就算她之後真死了也算是早登極樂、脫離苦海。
在這世界上,最讓普通人痛苦的,就是來自至親的加害。
她不夠幸運,沒有逃過。
更不幸的是,她還沒遇見一定能讓她留下的世俗牽絆。
所以,她想,隻要還了至親恩情,她便死不足惜。
葉鶴棉被推到地上,幾個同齡的堂兄弟蜂擁而上,一頓亂拳。長久又密集。
葉鶴棉一聲不吭,直到最後一口血吐到肮髒的水泥地闆上,被踹得已經渾身疼痛,他擡手用手背抹掉嘴邊殷紅,跪在地上,看着同脈血親肆意狂笑的臉,一字一句,令人刻骨銘心:“我可以去見她了嗎。”
葉春茵揮揮手,他們給他讓開一條路。
葉春茵想:故事的結局終于到來。明天,報紙上就會寫葉家葉鶴棉和他的妻子意外墜樓。而他們,會被家裡保下來,因為這件事太過醜聞。
葉鶴棉拖着骨折的腿腳艱難地朝薛苓璐走去,薛苓璐被反綁的手又有了知覺。
她的喉嚨幾乎能和幹燥的沙漠媲美,嗓音沙啞:“為什麼不還手?”
他的聲音很小,擦過她耳邊就立刻飄散:“我要确保自己走到你身邊時還有力氣。”
他解開她手上腳上的麻繩,縱使自己站立都有了困難,還是堅持扶她站起來。
而他們面前圍了一圈葉家人,唯一的後路是空蕩的空氣。可是,十幾層,摔下去,隻能粉身碎骨。
5.
“我聽說粉身碎骨的人會下地獄。”
薛苓璐第一次覺得他聲音好聽,想着反正要死了,便放松了和葉鶴棉的相處方式,随意接下他的話,道:“你的聲音很好聽。”
他摟着她肩頭的手猝然用力,低笑出聲:“你竟然在想這個。”
他污髒破相的面容竟然是幸福的。
這是薛苓璐第一次和他說這麼親密又真誠的話。此刻的他們就像終于成為了世間芸芸普通夫妻中的一員。
之前,她總是有意在心理上疏遠他,不開玩笑,不點評,規規矩矩的,像個特害怕行差踏錯的下屬。
“你願意和我下地獄嗎?小璐。”葉鶴棉盯着她的眼睛,這一刻,一向對彭月之外的人都很虛情假意的眼睛裡有了深情。
薛苓璐哼笑一聲,坦誠回答:“沒想過這個問題。”
“現在後悔了嗎?”
他再次問了那個他第一次将她帶回京九時問的問題。
“不後悔。”
葉鶴棉笑着松了一口氣,一隻手抱緊她的腰,一手摁住她腦袋,将她固定在懷裡。
“閉眼。信我。”
她還沒做好準備,隻感受到自己壓在葉鶴棉身上踉跄幾步,随之馬上迎來了擦過整個身體的風,同時還聽到了連綿不斷的槍聲。
一切都讓人慌張。身上死死捆住自己的手臂成為了唯一依靠。
她再睜開眼,他們已經停在了搭在半空中的救援墊上。
她的腿直發軟,站也站不起。最終還是救援人員和葉鶴棉一起将她拉離救援墊。
救援人員中有葉鶴棉生死相托的至交好友,他笑着将葉鶴棉扶上擔架,看着薛苓璐的背影直搖頭:“這不如彭月呢。當年你們一起被綁架,人彭月表現得可勇敢太多了。”
葉鶴棉拍掉他的手:“她也很勇敢。”
好友質疑地嗯了一聲,道:“你瘋了吧。她腿都吓軟了。”
“因為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些,她的家人也沒有前車之鑒供她借鑒,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硬将她拉進來的。她表現得已經很好了。”
好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為他慶幸道:“家裡的事情都擺平了,外面的事也就不足為慮了,你終于可以和你的寶貝彭月安心結婚啦。”
葉鶴棉沒有回應。
片刻後,他從擔架上下來,無視朋友在身後的呼喚,拖着殘破的身體走到薛苓璐面前。
他一隻手臂用紗布綁着,另一隻手也還陣陣發痛,但他還是伸出了那隻能自由活動的手,對坐着地上的薛苓璐道:“小璐,跟我回家。”
這個晚上驚心動魄,但也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可他隻想帶她馬上回他們的家。
一路上,薛苓璐看着飛馳的盛世夜景,心情沉重,但又有點小确幸:今晚發生的事很危險,但也意味着她的合作終于迎來了尾聲。她很快就不需要再做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還得優雅乖巧美麗的葉夫人了。
突然間,她有些想回夢澤了,更重要的是,她很想見她的朋友們了——她分散在各地的、久未謀面的朋友們。
綁架現場的人被擊斃了幾個,剩下的在現場的、不在現場的都被葉鶴棉用鐵血手段送進了監獄。
當然,前者見報,後者則都被他壓了下去。家族體面還是要的。
葉鶴棉的祖父很生氣,指着葉鶴棉的鼻子大罵,罵他不應該讓葉家死了那麼多人又被關進去那麼多人,家醜都應該在家庭内部解決,最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葉鶴棉聽完,不再聽話地跪在地上,他背上血淋淋的傷口都沒阻止他挺直背脊。
葉鶴棉雖然看不到自己的後背,但想起了初來京九那日他看到的挺立的美人背,越發挺直脊梁,動作牽動傷口,傷口更加裂開。
他将在座的長輩們一一看了一遍,擡眼:“從他們決定向我愛人下手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族會不歡而散。
葉鶴棉母親小跑跟上打着石膏的兒子,将葉鶴棉堵在華園外的馬路上。
她坐在車内,無視身後連串的喇叭聲,睿智的雙眼躲在鏡片後發光,臉色也不好,她開口質問道:“你剛剛說的那句話裡的愛人是同一個嗎?之前是彭月,現在是誰。”
葉鶴棉目光低垂,這幾天忙收尾,他已經幾十個小時沒睡了,現在聽到母親明知故問的質問,他終于忍不住嘲諷地笑了。
他漆黑的瞳眸裡裝滿冰水,道:“媽,你比我以為的更加自私、無情。當時為了更順利地争奪繼承權,你很支持我娶苓璐的。”
中年婦女臉色又沉了一分:“我承認,我對薛苓璐好是因為有利可圖,是冷血,但你不也學了我嗎,否則你怎麼會想到讓人假頂替彭月的位置,轉移彭月可能受的傷害?你現在不能接受,隻是因為我們現在對薛苓璐的态度發生了分歧罷了。”
“所以,我提醒你一句,”婦女的眼中有不忍,但是最終還是理性大于感性,“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步了,不要做不值得的傻事。”
兩人都明白,現在葉家的權力資源已經形同完全落入葉鶴棉一個人手裡了,但也隻是形同,并沒有完全實際交付。要全部葉家人徹底真正地将手中權益交付、對葉鶴棉俯首稱臣,那必須走實最後一步——
強強聯合。
讓葉鶴棉的壓迫形成滴水不漏的傾軋之勢。
而彭月背後的彭家是最好的聯合對象。
6.
在京九最繁華昂貴的地段,從落地玻璃窗外望出去,就能看見全京九最好的夜景。
薛苓璐打開門,就看見被司機攙扶的半條手臂幾乎拖地的葉鶴棉。
她一開始以為他喝酒了,直到兩人走到了燈下,她才發覺,事情和她想的并不同。
他的眼睛裡有野獸的嗜血,令人心驚。
可偏偏她是個不十分懼怕野獸的人,她覺得在很早的時候、在遇見葉鶴棉之前,她就已經見過比野獸嗜血更可怕的人心。
人心下的自私、貪圖和背棄,樁樁件件,都比百獸之王眼裡的搏命厮殺要來得讓人恐懼。
她為葉鶴棉一點點卷起襯衣邊緣,脫下血衣,而搭在了沙發上的西裝外套已經鞭子抽破,也沾滿了血迹。
“你别害怕。”
聲音從身前傳來。低沉,喘着粗氣,他獨自壓抑着痛苦。
薛苓璐拿起碘酒,舔了舔嘴唇,良久,還是選擇勸慰道:“太難受你可以喊出來。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們現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前方傳來一聲悶哼。
随之傳來他醇厚如酒的聲音:“你以為我是怕丢面子?”
難道不是嗎?薛苓璐想。
“薛苓璐。”
“嗯?”她細緻地用棉簽帶過他的每一條傷痕。
“一直當我的妻子,好嗎?”
棉簽猝然被提起,騰空,傷口微涼。
葉鶴棉不再趴在沙發上,他坐起轉身,看着橙色燈光下的倩麗面容,撫上她震驚眼眸上方的眼皮,再次道:“繼續做我的妻子,錢一分不少你的,以後還會有更多。”
薛苓璐怔住,下意識搖頭,頂着男人期盼得讓她不敢擡頭的目光:“彭小姐怎麼辦?”
葉鶴棉猝然收回了緊握她雙手的手。
薛苓璐笑笑,心裡有了底,坦誠總結這幾個月對他的判斷:“按照世俗标準,你是個很好的結婚對象,特别是對我這樣普通家世的女孩來說。而且你算是個好人,人嘛,争奪利益時總是會用上些手段,但你的手段都還算光明,所以,我能接受。你提出的這個邀請,如果沒有彭月小姐的事,我一定會心動。”
葉鶴棉再次抓住了她的手,不顧身上傷痛地将她壓到自己胸膛前,她的呼吸直接噴上他的胸口,他的心像是被一萬隻手在撓癢。
“是不是我處理好彭月的事,你就能答應我?”
薛苓璐眼珠子轉了轉,片刻後,點頭。
她沒有喜歡的人,也很有信心之後她不會有喜歡的人,那麼,有個葉鶴棉這樣能給錢給權的老公,即便沒有感情基礎,即便婚後各玩各的,她也能接受。
她自認為她就是這麼庸俗且實際的人。
“好。我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