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眼睛沒有一亮,隻是似終于被點醒地突然清醒了。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些事情,但沒有人看重它們,所有人都在不停強調當年父親面對哥哥淘氣時不理智的做法。作為當事人,她哥哥也在這種強調下對多次和父親單獨出遊這事總結為:“那是你不肯去。”,他在自己和親戚們制造出來的氛圍中再也難以理解父親帶兒子去旅遊并不是因為女兒不跟自己。
當大家将那些旅遊中的溫情和愛統統質疑、否定,父親于哥哥就隻剩下了殘暴,于是在她在時哥哥不管父親就成了理所當然。
薛苓璐的心劇烈疼起來,上一次癌症痊愈的時候醫生說過如果父親複發癌症、就會很快。她多希望在父親辭世之前把他應得的評價還給他。
薛苓璐紅着鼻子,搖搖頭,繼續穿鞋子,所有的無可奈何和失望都埋在了這一系列的動作中。推開家門前,她背對表姐,提高了聲量:“前面十幾年,我盡我所能地理解和包容他稀裡糊塗的怨怼,所以一切都按照他想的進行,隻要我能被聯系上、有空,所有和父母有關的事情他都當甩手掌櫃。可是,今年大家都三十了,一切該回歸原軌。爸爸确實做錯了事情,但沒有到可以被他這樣對待的地步!”
薛苓璐轉動門把手,離開了暖意融融的屋子。
出了電梯,黑色發亮的小轎車剛好在出口前停穩,手機傳來震動。
她上車,将帶的東西一一放好,司機和她确認地址:“防癌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她給自己扣上安全帶,嗯了一聲,車輛開動,燈火和黑暗在眼前交替閃過,她靠在黑色車窗上,水光逐漸點綴起漂亮的眼眸。
兒童時,從父親故鄉夢澤跨越八百公裡回母親故鄉雲夢,窗外也是類似的景,她第一次見到貼黑色膜的車窗,問父親:“這樣外面還是能看到我們裡面,那為什麼要換黑色的啊?”父親向坐在駕駛位之後的她解釋:“外面看不到的,就隻有我們能看到其他人,其他人看不到你。”她深表驚奇。在途中第一個休息的服務區時,爸爸特意關上車門,将她舉起,趴在車窗上往裡面看,用胡須在她臉頰上蹭,笑眯眯問:“你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淚水再也不可控制,灰暗的情緒即刻就來到了身體各個感官中。她的情緒奔潰把司機吓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問:“要……要紙巾嗎?”她把頭垂下,以此将自己整個靈魂埋在黑暗中,就像少年時一樣,她哽咽拒絕:“我有。”司機不敢再說話,低頭看了控制面闆兩眼确定車門鎖好。
淚水如何都擦不完。這種來自身體深處的共鳴讓她隻能幹看着。
過了很久,一束不知哪兒來的大燈照射了光過來,白色的、範圍極大的,足足照亮了車内十幾秒。她的情緒穩定下來,悲傷散去了百分之八十,仿佛被人摁了停止按鈕。
她掏出手機,家庭群裡的最新消息還停留在上一次聚餐時買魚上,她問‘菜市場有新鮮的魚,要不要買一條?’爸爸回答‘要買’。
她措辭盡量平和,删删減減兩次,最終在家庭群裡發了信息:我準備結婚,要重新買房子,現在住的這個房子下周我就會聯系中介挂到網上。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沒有動靜。
臨近下車,手機終于猛然震動,她隻是按了一下開機鍵沒有解鎖,看到了“媽:薛苓璐,你真是沒良心……”車輛停穩,司機通過車内後視鏡微笑和她道:“女士,到了,麻煩您檢查您的行李,以防遺漏。”她按滅屏幕,将東西清點拿下車,說了句“謝謝師傅”才關上車門。
車輛傳來倒車專屬的滴滴聲,她站在住院部樓下,仰視打量這棟熟悉又陌生的大樓。從她這個位置,要下十幾層階梯才到住院大樓門口,一入門左手邊是繳費處,正對着是搶救通道,走過繳費處右轉右手是去病房的電梯,左手是病例打印處。
她拉高了衣領,夜風夾雜着寒意。
她将母親發在群裡的短信看了看,和曾經罵她時說的話、用的字詞差不多,指責她不孝,可奔波了一天後站在了住院樓面前的人是她;指責她脾氣差,可她忍耐了他們整整十幾年甚至二十幾年;罵她蠢,罵她上杆子被别人玩弄,罵她能不能要點臉……
曾經她會被這些話語刺痛,可到今時今日,她已經習慣了,更明确知道母親說的一切問題其實都不是她的問題。
她的母親隻是單純地不愛她,所以看她哪哪都是毛病。
她本不會再回這些攻擊性極強的侮辱性言論,但這次母親的發言中還牽扯到了高綏——
“你以為人家會喜歡你?人家家裡有錢有勢,什麼都有,缺你一個這樣的女生?又懶又小氣。不要以為一個月能掙個幾萬塊錢就很厲害了,世界上比你厲害的女孩多了去了,人家還脾氣好、長得漂亮。用腦想想也知道你配不上,你還上趕着,别像沒見過男人。你和他結婚,沒多久就會被抛棄,以後一堆小三。當然,有個孩子會好一點,但人家缺你一個孩子?……”
薛苓璐看到這時牙齒打顫,她的憤怒全部來源于高綏被污蔑。她在夜風中深呼吸了好幾次,回複按鍵時指尖還是用了力氣,如果屏幕脆弱點都要被她戳爛——
“你就這麼恨我嗎?”
猶豫了幾秒鐘,她把光标挪到最前面,補上了“媽媽”二字。用道德倫理影響他人判定最終限制其他個人言行發展方向。這一次,她将這套方法用在了自己的媽媽身上。
她退出了家庭群聊天頁面,在和高綏的聊天輸入框裡寫到:阿綏,我很想見你。我爸爸癌症複發。
熟悉的12層,撲面而來的消毒水味道,護士站值班的護士看到她就猜出了她的身份:“薛甯遠的女兒,對吧?”
她堆起笑,邊接過護士遞來的筆和陪床登記表,邊回答:“是的。又見面了。”
護士安慰她:“沒關系的,積極配合治療,很快就能出院了。”她将筆和表遞回去,笑道:“借你吉言。”
從護士站對面的32、33、35号病床往右手走,再路過兩間病房就到了52号病床所在的病房。她打開手機的鏡子照了下臉部,眼睛沒有哭泣的太多痕迹,她對着鏡子調動眉眼,選出了最好的表情,然後将鏡子塞進了包包裡,在房門先探出腦袋,眉飛色舞地輕松道:“爸爸,我來啦!”
父親靠在病床上,臉色黃黃的,一雙眼睜不大,見到是她後眯着眼笑了。
當然,或許不是見的,是聽到的。